在囚服上發現的破損,也許會成為這樁無頭公案的一個重要線索。


    凶手把昏迷的穆彥拖走的過程中,囚服留下破損,證明凶手在精神緊繃之際無暇他顧,而人在極度緊張的專注一件事情的情況下,往往留意到細枝末節的可能性不大。


    否則的話,如果凶手注意到這個細節,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這套囚服,背後的刮痕應該被處理過了才對。


    但是沒有。


    那塊破損既然這麽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眾人眼前,那麽基本可以肯定,在過程中被掛掉的那塊三角形的布,一定還留在凶手對穆彥進行拖拽的現場。


    如果找到了,對目前的案情來說,會起到很大的進展。


    但十五監區是個大監區,能造成拖拽掛傷的可疑鈍物多如牛毛,要找那麽一塊小手指蓋那麽小的碎布,簡直無異於大海撈針。


    譚輝靠在椅背上腦袋向後仰,片刻之後,他直起身來,吸了口氣,“還是得去找。多派些人手過去。實在不行,我跟楊局申請,向市局那邊借調些人力過來。”


    話是這麽說,但不到萬不得已,譚輝他們這夥人,誰都不願意跟市局張嘴。


    這是他們轄區中分內的工作,也是他們自己的戰鬥,是跟責任、義務與信仰、榮耀緊緊相連的驕傲。


    “我明天帶人過去摸排。”喬巍剛才一直在做記錄,這會兒放下筆抬起頭,他唇角緊繃,臉上歲月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眼底隱藏著熬夜後留下的疲憊,但是雙目炯炯,說話的時候,仿佛那已經被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即將忍無可忍的噴薄而出,“——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塊地給挖出來。”


    譚輝點點頭,“另外去調查穆彥失蹤現場的那組也有消息傳回來,關於死者失蹤時間,從穆彥進去到發現他失蹤,這之間大概有十分鍾,期間管教守在廁所門外,因為這個廁所在辦公區,所以周圍沒有監控,據管教所說,直到發現穆彥失蹤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另外,廁所裏麵也沒有找到有價值的證據。”


    會議室裏一陣沉默,半晌後,胡雪莉從文件袋裏拿出一疊資料遞給譚輝,“另外,任非在染池邊上發現的血跡經化驗,是穆彥的。你們說的錢祿,屍體已經火化,我看二院提供的屍檢報告和照片,沒有發現異常。”


    意料之中的答案,沒有人就此提出什麽。譚輝把資料翻了一遍,從被他鋪得亂七八糟的a4紙中抬起頭來,“二班那個代樂山,你們去了解情況沒有?”


    “問過了。”石昊文說:“這老小子也夠可憐的。本來讓穆彥給打了,又因為散播謠言被關禁閉,禁閉快出來了,結果穆彥的囚服扔他床上了……監獄那邊拿不準他在這案子裏有沒有扮演什麽角色,怕他會牢號再鬧出什麽事情,但人長期在禁閉室關著也不是辦法,所以監區長拍板,把他隔離,給暫時關到死囚監倉去了。獄警把他帶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禁閉加死囚室給嚇的,還是被他自己危言聳聽給嚇的,總之整個人精神恍惚的。據他自己交代,他是犯故意傷人罪進來的,入獄前是個算命的。這人嘴皮子功夫溜的很,我和任非倆人輪番轟炸,他竟然始終把那個沒頭沒尾的夢咬得死死的。”


    譚輝咂咂嘴,他有點想煙,但是看看不遠處泠然而坐的胡女王,想想還是忍住了,“你說那個‘女鬼索命強奸犯’的夢?”


    “是。十五監區都知道他是算命的,有名兒的很。本來當中斷言就已經讓人半信半疑了,結果沒一會兒穆彥就死了——這簡直是給他那個夢做證明一樣。”石昊文皺著眉,他回憶著審訊室裏跟那個半大老頭兒的交鋒,想起對方疲憊心悸卻還要堆著諂媚的一張臉,滾刀肉似的跟著刀鋒打太極的樣子,又把眉毛皺緊了,“但是做夢這個東西,隨他怎麽說,根本無從查證。後來我們問了二班的管教——就那個叫關洋的,出事後他搜查過代樂山的東西,沒有發現疑點。”


    提到關洋,任非就想起來昨天帶回來的那幾個獄警管教,“老大,你跟那個穆副的架打得怎麽樣了?”


    白天的時候他們該查案的查案,該走訪的走訪,剩了譚輝自己,身為刑偵支隊的隊長大人,別無選擇地打著官腔繼續去查穆雪剛。


    他們把穆雪剛列為第一嫌疑人,但是又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什麽,沒法把人一個監獄的公職人員毫無理由地抓拘留,譚隊隻能自己頂著盛夏越發毒辣的太陽,顛顛地跟在穆家人身後跑。


    穆雪剛這條路走不通,譚輝眼珠一轉,轉而就找上了穆彥的父親,穆雪鬆。


    穆雪鬆是東林本地有名的企業家,穆彥那樁醜事沒事發之前,東林市政府表彰會,或者哪個大項目跟市領導一起剪彩,都能看見他。


    後來穆彥那案子簡直轟動得一朝名動天下知,穆雪鬆在那個位置上也待不住了,主動從集團高層退下來,之後就過起了提前退休的生活。


    不過退休之後的生活應該也不安生,因為譚輝見到穆雪鬆的時候,這個六十出頭的男人,頭發已經全白了。


    他看起來比他那個掛著副處級頭銜做副監區長的弟弟老多了——不止是長相上,從精神上看起來,簡直就是兩代人。


    穆彥獄中被謀殺,對譚輝的到來,穆雪鬆全力配合,那些曾被穆副掩藏的家族故事,也就順著穆彥他爸的口,展現在了譚輝麵前。


    如他們猜測的一樣,穆副跟穆家人的關係非常不好。


    不好的原因在於,當初穆彥他爺爺把老穆家的天下剛打下來就撒手人寰的時候,一份財產都沒給那個比穆雪鬆下了將近一半兒小兒子留。


    那個時候穆彥他奶奶已經過世多年了,穆雪剛才拚完高考,但是穆老爺子在臨終前的病榻上,卻立了遺囑,下了死命令,讓小兒子淨身出戶,一個子兒都不給他留。


    那年暑假大概是穆雪剛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身為大哥,穆雪鬆於心不忍,在父親的死命令之下,偷著在外麵租了個房子給穆雪剛暫住,而就是在那個出租屋裏,穆雪剛當著他的麵,報考了千裏之外的警察學校,一字一頓地跟他說:“你們穆家開門做生意,我就不信沒有個違法亂紀的時候。——早晚有一天,我要找到證據,我要你們全家,都栽在我手裏。”


    少年時孩子氣的泄憤威脅,當時孩子都已經上小學的穆雪剛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本意是自己找機會買一套房讓弟弟至少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是意圖被老爺子的心腹撞破,竟不知輕重直接捅到了老爺子那裏去,穆彥他爺爺當即氣得一口氣兒沒上來,就這麽去了。


    穆雪鬆後悔不已卻追悔莫及,從那以後,直到穆雪剛大學畢業回來考進看守所任職,他跟這個弟弟都再沒見過麵。開始的時候,他經常暗中給上大學的穆雪剛匯錢過去,但是無一例外,都被退了回來。


    久而久之,兄弟倆就連這最後的聯係也斷了。


    穆總直接跳過了前因跟他講後果,譚輝當時聽的雲山霧罩,於是就追問:“穆老爺子為什麽突然要把穆雪剛趕出家門?”


    穆雪鬆當時非常忌諱地瞅了譚輝一眼。


    他剛失去獨生子,案情未明,調查階段他兒子躺在法醫的解剖室裏,就連入土為安都是奢望。老人痛苦哀愁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睜大眼睛朝人看去的時候,眸子裏渾濁的那層黃色的膜下麵,紅血絲顯得非常淒厲,再加上他常年身居高位,這一眼掃過來,普通人可能當即就會被他駭住。


    可是譚輝這種長相氣質都跟亡命之徒異曲同工的刑偵隊長不在乎,他甚至在老人看過來的時候,用一種更加冷冽,更加形若有質的逼人目光,回視過去。


    良久之後,穆雪鬆終於長歎一氣,鬆了口。


    “因為家父住院不久,有人曾帶著告訴家父,說雪剛非他親生。”


    一石激起千層浪,譚輝張張嘴,瞬間覺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穿進了某個豪門宅鬥的小說裏。


    沒等譚輝接話,穆雪鬆深吸口氣,便繼續說道:“家父聽完派人偷偷取了雪剛的頭發跟自己的做親子鑒定……沒想到,結果竟然真如那人所說,雪剛……不是我們穆家的血脈。”


    平白給不知道哪裏來的野男人養了快二十年的孩子,穆老爺子這輩子大概沒這麽窩囊過,原本隻是老年心髒病住的院,沒想到拿到鑒定結果那天,竟生生噴出一口血來,從此再沒從病床上下來過。


    他也許恨急了欺騙他的人,因此越發不能忍受這個人給他留下的另一個孩子。


    所以他活著的時候把穆雪剛逐出了家門,死了也不肯跟昔年恩愛的妻子合葬……


    “但是這件事,雪剛到現在都是不知道的。”穆彥他爸說:“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他。當年的事,對他來說已經夠殘忍了,何苦把這麽恥辱的事情再推給他。不說,至少他還知道自己是姓穆,還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裏。我說了,他就真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所以,也請譚警官你替我繼續保守這個秘密。”


    譚輝怎麽也沒想到他來家訪,訪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段豪門秘辛,他有點尷尬,風中淩亂地搓搓臉,但腦袋還是清醒的,也許是職業敏感,他下意識地追問剛才被穆雪鬆含糊其辭的地方:“當時向穆老爺子告密的那個人是誰?”


    沒想到的是,連家族醜事都能對譚輝知無不言的穆雪鬆,這次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跟穆彥的死掛不上幹係,又是我穆家的家事……譚警官,就不要再追問了吧。”


    理由合情合理,譚隊長原本也隻是追著一問,現下沒道理咬著不放。所以他言歸正傳,“穆雪剛恨你們穆家。”


    他用著疑問的語氣,說了一個肯定的句式。


    說到這裏,穆彥他爸又恢複成了那種因為想要找出真凶,而十分配合的態度,“恨。”他肯定地點了下頭,但是還沒等譚輝再說什麽,他又用那種非常篤定的語氣,沉重卻又鎮定地補充道:“但就算他有明顯的作案動機,我也會不相信穆彥他殺的。”


    “理由。”


    “理由是當年他孩子氣的那句泄憤。”年邁的老企業家說到這裏似乎覺得很痛苦,他閉上渾濁的眼睛,又一次歎氣,然後睜開,那雙眼睛此刻看起來澀澀的,仿佛眼淚都已經流幹了,“當年他說,有一天要找到證據,要你們全家都栽在他手裏……當年我沒當回事兒,可是在穆彥……做了那件事之後,他主動約我見了一麵。當時他隻跟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說的是天譴報應。第二句跟我說的是——總有一天,我也會像穆彥一樣,形跡敗露,鋃鐺入獄,受他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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