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炎東他們監區今天中午不怎麽太平。


    東林監獄的作息製度比較人性化,午飯之後到下午出工之前是有一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的,很多人習慣在這段時間去監區活動室,或者回自己的監倉去睡會兒。


    梁炎東在監獄外頭的時候是什麽樣兒,他的獄友們不知道。但至少他服刑的這幾年以來,性子是有目共睹的清冷孤僻。


    他不愛熱鬧,一般這個時候都是自己回倉裏去看報睡覺,但是今天,十五監區活動室的其他犯人們,看著這個斯文敗類強奸犯走進來,一言不發地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不由得都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這是讓犯人們感到“今天跟往常有點不一樣”的開始。


    十五監區是個裏麵關滿暴力犯的大監區,因為犯人多,活動室的地方也大,可即便如此,梁炎東進去的時候,棋牌桌、乒乓球桌、電視機前麵還是都開著,因為外麵天陰的厲害,室內昏暗,所以裏麵的燈都亮著。但是燈光之下,哪塊地兒都沒閑著,尤其其中一張棋牌桌周圍聚集的人最多,梁炎東就是坐在了距離那個桌子不遠的角落。


    圍著那桌子的人倒也沒玩牌,而是在……


    聊八卦。


    監獄裏服刑的日子單調無趣,日複一日在同一個生命軌跡上行走的人,總是要對那些獵奇的新鮮事趨之若鶩的。


    代樂山身材瘦小、略微有些佝僂的中年漢子。在入獄之前是個路邊擺攤兒給人算命的。批八字、看手相、看風水,這些活兒他都能接,當時做生意喊的號子是“看的不準不要錢”,但實際上在他入行的那麽些年裏,算的準不準,都沒誰缺過他那點兒嘴皮子上的辛苦費。


    這是他以前謀生的行當,也是他現在混煙的資本。


    在高牆之內關得久了,總有那些心有牽掛的人來找他看相,問自己媳婦兒能不能等到出獄團圓的,問自己小三兒有沒有跟其他漢子瞎搞的,問自己爹媽是不是身體康健沒病沒災的,問自己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學將來成棟梁的……問什麽的都有,而無論問什麽,代樂山要的報酬都是一根煙。


    把煙點上,這個瘦小的漢子端詳著對方掌心深深淺淺的紋路,一番故作玄機的話說完,看著對方從皺眉到展顏,帶著期待欣慰地離開,他把抽完的煙頭踩滅在撿起來扔進垃圾桶,眉梢低垂嘴角輕抿,臉上的皺紋溝壑加深,又恢複到了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其實誰都知道,所謂的算命看相,也不過是對渺茫的未來,求個心安而已。


    但是今天代樂山沒給誰看相,他那張似乎隻會說吉祥話的嘴,今天吐出來的句子,平白無故地讓人覺得瘮的慌。


    “我這兩天總覺得,咱們監獄這陰氣比往常重了。”


    起初的時候,大家對於這話,是並沒怎麽在意的。旁邊凳子上還有個光頭在開玩笑:“你的意思是說女人犯罪比重增加,咱隔壁女監的犯人越來越多了?”


    “此陰非彼陰,”代樂山佝僂著的身體在凳子上不自覺地又縮了縮,“我是說的邪祟之物。這兩天,我夜裏做夢總是夢到死人和鬼。”


    代樂山的目光落在牌桌攤開的撲克裏那兩張鬼牌上,定定地看著,那眼神有點執拗而瘋狂,看著叫人莫名地跟著心驚,“死人是男的,鬼是女鬼。女鬼衣不蔽體凶惡非常,而死人身著囚服死狀淒慘無比。”


    監獄裏是不允許說這些封建迷信怪力亂神的,因此代樂山說話的聲音非常低,說話的氣流從粗啞的嗓子裏費力地摩擦著吐出來,絲絲沙啞如獵獵陰風,無端端地刮得人後脖頸子發涼。


    人群後的梁炎東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這話,隻是偶爾略略撩下眼皮兒,很快複又垂下,身上有股子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場,將他與竊竊私語的人群隔開。


    “擦,左東右西的瞎特麽扯什麽,”光頭摸摸自己鋥亮的腦袋,冷笑一聲,“你直接說,你夢見遭強奸而死的女人找那些畜生來索命不就完了!”


    坐在旁邊的另一個男人推推眼鏡,“代大哥,你說你這夢有幾成可信度啊?要是真的,那些花案子進來的可是要倒黴了。”


    光頭從鼻子裏發出不屑的一聲哼哼,“那些個人渣,被鬼吃了也活特麽該!”


    “……”桌子周圍不約而同的目光,全都心照不宣地看了後麵角落裏的梁炎東一眼,又同時轉頭向隔壁桌正跟同班打牌的一個高瘦男人身上瞄去。


    梁炎東不動聲色地眯著眼,而早就注意到這邊談話內容的高瘦男人卻在同一時間站了起來。


    他是一大隊五班的大鋪,叫穆彥。他一站起來,跟他同桌打牌的三個小年輕也一起站了起來。


    氣氛毫無預兆地驟然繃緊,就在在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活動室每個人的腦子裏都“啪”的輕輕彈了一下,繼而整個活動室突然瞬間安靜了。


    ——停電了。


    監獄裏停電是要命的事,那一瞬間監控設備和電網安保措施通通宕機,是監獄監管最薄弱的時候。


    關在東林監獄裏的犯人們幾乎從進來那天起就沒遇見過停電的狀況,因此活動室裏燈光電視驟然熄滅,天氣帶來的晦暗壓抑倏然襲來的時候,不止犯人們沒反應過來,連獄警都有一瞬間的懵比。


    外麵陰風陣陣,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從開著的門窗外拍進來,打破一切沉默的,是光頭摸著腦袋驚疑不定吐出來的那句:“臥槽,不是說著說著,那些冤死的姑娘就要來找色鬼們索命來了吧?……”


    “——我叫你特麽危言聳聽!!”毫無預警,陰沉沉的天幕中,先前站起來的穆彥惱羞成怒地掄圓了拳頭朝算命的代樂山砸過去,因憤恨猙獰和心悸怖畏而扭曲的臉上,是與身型截然相反的凶狠悍厲。


    所有的事都發生在停電的那十幾秒鍾裏。


    高瘦的男人動手,場麵一下子騷動起來,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獄警吹著哨子提著警棍衝過來,所有人抱頭蹲下,監獄備用電源被啟動,活動室乍然亮起,代樂山被高瘦的男人一腳踹到在地,也不知道踹到了什麽要害,佝僂著身體腦門沁出冷汗,半晌沒爬起來。


    暴力犯聚集的監區,哪個班都不是善茬兒,衝突摩擦時有發生,犯人們司空見慣,獄警們反應迅速,把受傷的代樂山帶到醫務室,把打人的高瘦男穆彥帶走去說服教育關禁閉。雷厲風行,毫不含糊。


    對東林監獄的所有人來說,這都隻是個小摩擦小衝突,也就是給大家茶餘飯後多個談資八卦而已,沒人會真的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但是就是這麽個沒人“放心上”的小插曲,到了下午的時候,卻在所有人的始料未及中,演變成了一場高牆之內突如其來、詭譎至極的可怖浩劫。


    本來應該在副監區長辦公室接受全麵思想教育的穆彥……


    死了。


    仿佛在印證代樂山那個“女鬼索命”的夢一樣,穆彥死得蹊蹺,鬧的十五監區朝夕之間人心惶惶。


    可能是中午突然斷電之後緊急搶修沒修好,大概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正在監區內的工業粗染房做工的犯人們,幹著活兒的時候又遇上了一次突然斷電。


    這個工業粗染的廠房是在東林監獄擴建的時候向周圍征地留下來的。工業粗染本來也不是什麽賺錢的行當,工廠的老板本來就是要死不活的經營,正好碰上那個時候政府給廠商征地補償款,老板拿了錢,連設備都留在廠房,欣然拍屁股走人。他一走,監區領導看著留下來現成的設備,本著節約成本不浪費的原則,當即拍板,把工廠原封不動的留下來,改成了監獄做工的一個項目,讓它繼續為社會做貢獻……


    按照東林監獄有關勞動改造的規章製度,監獄裏邊的勞動項目是各監區大隊輪著來的,半個月換一次,比如上半個月你在穿手串摳核桃,可能下半個月就會被分去做針織裁衣服。


    梁炎東所在的一大隊是前幾天才被換到粗染工廠的,反正他們這些人,最晚歸到一大隊的到現在也有個一年半載了,都是成手,換到哪裏也不用廢話,說幹就幹,帶著這幫人的管教們除了每天要提防這些人一言不合就動手外,其實相對其他監區省心不少。


    可是無論平時再怎麽省心,人命的官司碰上一次,那都是個極大的心理陰影,以後想甩也不太容易能從記憶裏甩出去了。


    何況,他們今天碰上的,還是這麽一起匪夷所思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命案現場……


    工廠裏麵本來就陰暗,加上天氣不給力,場地又不比一目了然的活動室,剛一停電,幾乎在同一時間,管教就乍然吹響了集合哨,那哨子尖銳刺耳的聲音震得人耳膜跟著發顫,因停電而迅速放下手中工作,手上多多少少都沾著染料的犯人們小跑著到管教麵前去集合。


    哨子停住,吵吵嚷嚷的工廠一下子靜下來,隻聽見管教中氣十足的聲音一個個點著犯人們的名字,一聲聲“到”從擺列站好的灰色囚服方陣裏此起彼伏地冒出來,起起落落的音節幾乎在無形中連成一道流暢的波浪線,直到管教點“穆彥”的時候,波浪線被這個名字乍然斬斷,管教抬頭,目光中透著嚴厲的審視,在眼前的囚犯中飛快地搜尋一圈——


    “穆彥?”


    “……”


    “穆彥呢?!”


    中午圍在代樂山旁邊聽八卦的眼鏡男猶豫著舉手:“報……報告!穆彥中午不是被獄警帶走了麽?一直……一直沒回來吧?”


    他這麽一說,點名的管教才想起來,對於穆彥這個尋釁滋事的慣犯,今天的事兒,沒有三天的禁閉他回不來。


    像是微不可查地放下心來,管教籲了口氣,了然地點頭,沒再說話,低頭看手裏的本子,準備找到排在穆彥後麵的那個犯人,接著點名。


    這就造成了有那麽幾秒,整個工廠都在落針可聞的沉寂之中。


    因為雅雀無聲,所以突然有了那麽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動靜,就格外容易引人注意。


    就在沉默的這麽幾秒鍾,不止一個人,都聽見了仿佛吊著重物的粗布被掛在木杆子上,不堪重負左右搖擺晃蕩的聲音……


    嘎吱……嘎吱……


    那聲音一下一下非常規律,卻無端端的讓人牙酸,隔了幾秒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偷偷轉頭四下尋找聲源——


    這一找不要緊,找到的目標的刹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老爺們兒卻突然極盡恐慌地猛打了個哆嗦,惶惶大叫起來!


    “人!穆穆穆……是穆彥!他在上麵!”


    什麽上麵?


    在哪上麵?


    犯人連著管教,在工廠裏緊急集合點名的所有人都轉頭,朝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看還好,一眼看過去,如同冷水被澆進了油鍋,所有人立刻就炸了!


    ——本來應該在副監區長辦公室接受教育,然後被獄警帶到禁閉室關押的穆彥,竟然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體被一根還沒染色的粗布繞過脖頸吊在了房梁上!


    他頭顱低垂,四肢也自然地向下垂著,被吊在那裏完全是束手待斃的姿勢,沒有任何要掙紮的跡象,整個人如同一個蒼白而破敗的布偶,身體隨著勒住他脖頸的那根布條機械性的擺動而晃動。


    嘎吱……嘎吱……


    除了布料摩擦木質房梁的聲音外,細微卻刺耳的,布料不堪重負而之間崩斷的聲音,絲絲縷縷地夾雜進來,像無數把鐵刷子,生生從人後背上刷下一層皮肉來,足叫人渾身發抖,脊背發寒。


    在穆彥身體下方,正好是剛剛溺死了錢祿的那個沁滿紅色染料的染池。如果布料崩斷,一絲不掛的穆彥,將直直地朝染池墜下去。


    穆彥怎麽會在這裏?


    無論是副監區長辦公室,還是禁閉室,甚至是去往這兩個地方的途中,不都應該是有管教全程押送,獄警層層看守的嗎?


    一個本來應該被嚴密看守的囚犯,他是怎麽突然之間被扒了衣服掛在這裏的?


    管教不知道?獄警沒看見?


    神不知鬼不覺,他就回到這裏,被勒成了吊死鬼?!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霎時間人心惶惶,場麵幾乎差一點就亂了套。


    管教們不約而同按向身上的警報器的同時,拔腿就往被吊起生死不知的穆彥方向狂奔,犯人們在震驚之餘勉強忍住腳步留下來的兩名管教厲聲喝止下,堪堪停住腳步收了聲音,一個個心驚膽戰地看向穆彥脖子上麵的那根白布條……


    如同那三尺白綾,仿佛瞬息之間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隊伍裏有人開始猜測被吊住的穆彥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眾說紛紜。


    三班的二木趁亂擠到梁炎東身邊,用胳膊肘懟他,聲音仿佛被什麽東西抽掉了主心骨似的發空:“……梁教授,這事你是行家吧?你說,繩子上的穆彥,是死是活?”


    梁炎東也跟其他人一樣,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白條人棍般如擺鍾一樣在半空晃蕩的高瘦男人,淩厲得幾乎冷凝成一線。二木等了片刻,他卻始終沒有反應,然而就在對方覺得他會一如往常般對一切都不予置評漠不關心的時候,卻見他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二木:“你這是在說沒死?還是不知道?”


    沒等梁炎東再有所反應。二木最後一個字音未及落下,係在房梁上的白布終於不堪重負,從中間轟然斷裂!——


    原本為了方便工人漂染,廠房兩側砌了樓梯,是可以通到房梁夾層的。管教們不要命地順著樓梯往上衝,試圖衝上去抓住白布把穆彥拽上來,然而他們樓梯剛上到一半,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令人心悸的“噗通”一聲。


    管教們猛抽一口涼氣,如同被釘子釘在原地。


    犯人們尖叫喝罵混雜著抽氣聲攪在一起。


    布條斷裂。


    被赤條條掛在房梁上的穆彥,就這麽在眾目睽睽之下,脖子上套著剩下的半截白布,如獻祭一般,直直地掉進了下方血紅色的染池裏。


    染池裏殷紅的顏色因此飛濺出來,像血,冷冰冰地落在場內每個人的心裏,瞬間,叫人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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