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句“好啊”,任非往公墓去的一路上心情都有點發飄。


    也不是說有多高興,甚至還有點後悔,覺得這麽應了人家姑娘一頓飯,實在有點沒譜兒。


    ——這是個離過婚的姑娘,比我大,她會不會比較敏感,會不會覺得我今天是見縫插針,會不會覺得我是想占她便宜?


    任非被這些“會不會”滿滿灌了一腦子,以至於他在順著公墓台階拾級而上去看望他老媽的路上,差點沒被自己絆倒,給這漫山遍野的墓碑來一個五體投地……


    他拎了一兜祭掃的東西,把花束放在一邊,從口袋裏拿出白色的毛巾沾了水,仔仔細細地把他媽墓碑的前前後後擦幹淨,擦完了,黑色墓碑上,早逝的鄧陶然那張年輕溫婉的臉,幹幹淨淨地對著任非,笑意盈盈。


    那和煦溫暖的樣子,看起來,竟然跟楊璐有三分神似。


    但是看著墓碑上這張遺照,任誰也想不到,鄧陶然12年前被人當街割喉放血的那一幕,有多殘酷血腥……


    任非凝視著照片,歎了口氣,又去擦旁邊的另外一個墓。


    那個墓裏麵埋著兩個人,是父女,都姓鄧,男人的名字,跟任非他媽之間隻差一個字,叫鄧陶勳。


    那是任非的舅舅和表妹。跟他媽死於同一天,同一個地點,被同一個凶手殺死。


    混亂的鬧市區,融洽的一家人,逛街的時候凶手突然騎著機車衝向他們,當時去給表妹買甜筒的任非就隔著一條街,眼睜睜地看著帶頭盔的凶手,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尖刀,一瞬之間準確無誤地抹斷了他媽的脖子。


    鮮血從喉管噴濺而出,在地上落下斑駁痕跡的同時,鄧陶然死不瞑目地重重倒在地上。


    當街殺人,尖叫四起,場麵一時混亂得無法控製,任非的舅舅愣了一下下意識去抓凶手,被瞎蒙了的表妹本能地跟著爸爸,誰都沒想到,驅車而逃的凶手竟然囂張地折回來,又捅死了這對父女,隨即揚長而去……


    任非當時瞪大眼睛臉死死地貼著肯德基大門上的玻璃,然而他沒敢出去。


    他看著凶手消失在視線之外,直到他媽媽舅舅和表妹出殯的那天,都沒敢再去看一眼。


    這是當初震驚省廳的“6.18特大殺人案”,凶手前前後後一共殺了八個人,任非的家人,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


    沒人知道凶手的殺人動機,當時全城追凶,時任東林公安刑偵副局長的任道遠喪妻之痛中親自坐鎮指揮參與破案,然而沒有結果。


    這是個懸案。懸了12年,凶手至今逍遙法外。


    一朝之間痛失一對兒女,任非的外公當時就病倒了,在外公沒多久病逝後,任非那終日思念丈夫女兒精神恍惚的舅媽,也住進了精神病院。


    當初幸福到讓多少人羨慕的好好一個家,就這樣散了。


    這就是任非父子之間的那個心結,12年後,任非依舊沒有辦法原諒他爸。


    他覺得是他爸的無能,導致了凶手的逃脫,讓他外公臨死也無法閉眼。即使任道遠無數次的給他解釋過當時破案的困難和條件的限製,但是那依舊不是任非能原諒他的理由。


    所以任非執意要上警校,考刑警,就因為他想證明給他爸看:破不了案,的確是因為當初你的無能。


    他之所以要穿上那身警服,歸根結底,隻有這一個目的——他要破這個案子,哪怕是12年後更加困難重重,他也要給他媽,給他舅舅和表妹,給他還活著的舅媽,給12年前懦弱躲藏的自己,一個交代。


    可是他從警也有半年多了,當年的卷宗資料明裏暗裏查過不少,卻至今依舊沒有半點頭緒。


    沮喪地歎了口氣,任非盤腿坐在兩座墓碑的前麵,看著眼前他至親的三個人那黑白的照片,略略垂下眼角,把貢品擺好,點了六支香,站起來行了禮,依次插在他媽和舅舅表妹麵前的香爐碗裏。


    “你們再給我點兒時間,當年那個凶手,我遲早會找出來,給你們報仇的。”


    ………………


    …………


    從公墓出來,任非改道去了監獄。


    那份沒人肯收的減刑申請從昨晚回來就一直被他放在車裏沒拿出去,去監獄的路上,任非從後視鏡上時不時地掃幾眼後排座椅上a4文件,恍惚地覺得,這個跟他一起去見了他爸,又祭拜了他媽的減刑申請,才是自己這輩子的真愛……


    可即便是真愛,他也沒臉見這個曾經讓他拍胸脯保證一定能減刑的男人。


    不知道如何啟齒,才能對自己的嘴炮自圓其說。


    思來想去,當他到達監獄會見室的時候,這個人民警察,已經懷抱了一種對重刑犯梁炎東誠心請罪的態度。


    然而,梁炎東卻沒有見他。


    關洋去了又回,行色匆匆,眉宇間帶著隱晦的急躁不安,走到他麵前的時候,把一張字條遞給了老同學,“這是梁教授給你的,他說讓你別再來了。”


    任非皺眉展開紙條,隻見上麵力透紙背的四個字——


    “知悉,請回。”


    這四個字,幾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任非:我當初答應幫忙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事情到此結束,你也不必再來。


    不會減刑,沒有任何好處。


    梁炎東不是為了減刑才肯出手,那麽,促使他這麽做的原因,又是什麽?


    任非不知道。


    甚至當他拿到這張紙條,驚覺最後真相竟然是這種結果的瞬間,他竟然有一陣無法抑製的莫名慌亂。


    他是個自由人,受法律保護,有警察的身份,行走辦案很多時候都能因此開綠燈。


    而梁炎東……


    他是個重刑犯,受法律約束,行動範圍不過牢獄方寸之間,吃喝作息全無自由。


    但是自己的節奏卻被梁炎東完全掌控了。


    他一個警察,一舉一動,前前後後竟然被一個囚犯看得通透,他做一件事,起因為何,結果如何,連他自己都無法預料,梁炎東卻從頭至尾把控得不差分毫,而自己卻始終看不透梁炎東這個人……


    這個男人第一次讓任非感覺到危險。他捏著手裏有如千斤重的紙條說不出話來,旁邊的獄警今天卻無法陪他在這裏耽誤時間。


    “任非,你自己出去吧,監獄裏今天出了點事,我得走了,待會兒就不送你了。”


    關洋聲音焦急,尚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任非狐疑地瞄了他一眼,隨口問了一句,“怎麽了?”


    關洋皺著眉,平時別在武裝帶上的警務通今天被他握在手裏,“就你來之前,十五監區死了個人。”


    “十五監區?”任非猛地一激靈,“——那不就是梁炎東在的那個監區?!”


    眼見著關洋點頭,一股不好的預感夾雜著絲絲涼意從腳底猛然竄起,任非幾乎在關洋點頭的一瞬間就立刻追問上去:“怎麽死的?他殺?”


    “哪可能,這是監獄啊!要殺人就殺人?”關洋意外地看著他,隨即又想了想,兀自解釋,“自己跳做工的染池裏溺死的。反正判的也是無期,活著和死了也沒區別,估計可能自己想不開了吧。”


    “……自殺?”任非撚了一下手裏薄薄的紙條,眉宇間透著掩藏不住的猶疑,“可我總覺得哪裏有不對勁兒呢?”


    “任非,你可要職業病了啊。”關洋反倒是有點擔心地掃了任非一眼,警務通裏他們老大在叫集合,不能再耽擱,關洋也就擺擺手急忙往監區跑去了。


    剩了任非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出了會見室,沿著通道往監獄外麵走,路上偶有嘈雜,任非循聲,目光越過外牆崗樓上持槍警戒的武警,往更遠處看出,隻見幾個管教帶著抬擔架的急救人員一路從監區出來,而擔架上,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的人,一條胳膊垂落在外,無論是袖子上的囚服還是裸露在外的皮膚,皆被染料侵染得血紅血紅……


    這是關洋剛才說的,他們監區剛死的那個犯人。


    任非微微眯眼,腳步倏然加快,幾乎的小跑著從家屬探視的通道一路跑了出去。


    他說不上哪裏不對,也不太確定自己究竟要幹什麽,隻是直覺上卻非常肯定,自己應該趕在死者被推進殯葬車之前,去看一看那人的死狀。


    同一時間,監獄生活區。


    獄警第一時間嚴密封鎖了消息,所以除了現場目擊者,十五監區的大多數犯人,並不知道他們區剛剛有個獄友自殺了。


    高牆之內,一切還在按部就班的正常運轉,從工廠被關洋叫出去的梁炎東,拒絕了“家屬會見”,寫了條子之後,轉路回監舍,打算把關洋留給他的小筆記本和簽字筆收起來。


    這兩樣東西其實如果需要,在監獄的小超市裏也能買,隻是以前梁炎東覺得沒有必要。不過現在既然給了,就還是收好。


    按他的預料,接下來,總歸還是有要用得到這兩樣東西的地方。


    梁炎東他們號一共是十個人,上下鋪,這個時間監區獄友都在工廠,監舍裏沒什麽人,他走到最裏麵把紙筆放進屬於自己的儲物櫃,也沒存什麽偷懶的心思,緊接著就轉身往外走。


    不過男人的動作不快,步子邁得很穩,微微垂下的眼角,透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可是哪怕一起吃喝拉撒睡了三年的獄友站在他麵前,也沒人能猜得出這個從始至終沉默不語的男人,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監舍走廊裏安靜得落針可聞,梁炎東腳上那雙黑布鞋踩出的微弱動靜,甚至能在地上帶出極其微弱的沙沙回音。


    半晌,梁炎東稍稍展眉,從鼻子裏長長出了口氣,似乎放棄了什麽似的,兀自搖了搖頭。


    而突如其來的變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


    本該除梁炎東之外再無一人的監舍走廊裏,突然斜刺裏竄出個黑影,眨眼間就到了梁炎東背後,手裏一根極細的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從後麵勒住了梁炎東的脖頸!


    ——有人想殺他滅口。


    這個念頭幾乎在梁炎東遇襲的一霎間襲進腦海,他動作極快地試圖掙脫,然而以毫無準備的反抗應對蓄謀已久的謀殺,再快的速度,一切卻仍舊顯得太遲……


    繩子卡進皮膚帶來刀鋒一般銳利森寒的威脅,勒住之後立刻不遺餘力地收緊,對方下了死手,梁炎東的呼吸幾乎立刻被繩索阻斷,轉瞬之間他半點動靜再難發出,本能地抬手抓向脖頸試圖拽開凶器,下一秒,卻感覺細韌的繩子被來人從他脖子後麵交叉,又死死地向兩邊拉開!


    男人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那個眨眼的時間裏被迅速抽走了,拚死掙紮中,他用所剩無幾的清醒,抬腳用力踹向旁邊監舍的大鐵門!


    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動作有沒有奏效,他已經逐漸失去了身體對外界的感知,他臉色絳紅中逐漸透出可怖的青紫,耳邊隻剩下繩索纖維被拉到極致,繃緊時發出的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音。


    那是他所能聽見的、這個世界向他發出的最後的聲音。


    ——屬於死亡的聲音。


    ————


    作者的話:親們,本文下章開始入v,vip章節的價格是千字4分錢_(:3」∠)_按我正常的更新習慣,一章大概2-3千字,看一章的價格也就是8分到1毛2左右,不過這種要排除掉單章因為內容銜接問題無法斷開而爆字數的情況,假設一章內容在5千字上下的話,單章價格應該是在2毛左右~


    以上,謝謝大家支持,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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