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涼沒有跟著小二上樓,腳步不自覺順著目光朝後院走去。客棧小二轉身試圖呼喊攔路,卻發現眼前這家夥根本就是個怪物,隻是眨眼的瞬間,這人便從他麵前消失。


    小二揉了揉眼再看,暮涼已站在後院裏那座矮了些許的黃沙孤墳前……


    “這裏本來是有兩座碑石的。”暮涼身後有個聲音響起。


    是個容貌俊朗的年輕人。瞧著年紀不大,卻生得氣宇軒昂身形挺拔。目秀眉清,舉止言談有種令人心曠神怡的神韻,見之忘俗。


    這人走到暮涼身旁將手中酒壺遞了過去,自己卻隻留了小小一盅。他把玩著兩指間的普通酒盅笑道:“共飲一杯如何?”


    暮涼解下腰間的葫蘆示意。


    那人會心而笑。


    兩人對飲一壺。


    暮涼問道:“聽兄台所言,這裏原有兩座碑石?”


    “是的。”


    “碑石如今在何處?”


    那人端著酒盅的手稍稍伸出一指:“還在這裏,在黃沙底下。”


    暮涼看了看黃沙墳土。他沒有理由相信這名素未相識的年輕異族所言非虛,可也沒有理由懷疑他所言非實。


    “龍門鎮裏風沙太大,客棧若接連七日無人打掃,恐怕天西的風沙都能在院子裏堆到半膝高。有什麽碑石,也都給埋了。”


    暮涼蹲下身,半跪著徒手挖墳。


    隻是簡單的挖了幾次,他果真摸到清涼的碑石……小心且仔細地用衣袖拂去碑石上殘留的最後一點兒沙塵,暮涼雙膝跪在碑前,指尖從‘燕凝雪’三個字眼上輕觸而過,顫抖而輕柔。


    他的背影,任誰看著都有些難受。


    異族年輕人站在旁邊哀歎一聲,抬頭望了望黃沙彌漫的天,給自己滿了一盅酒咽入喉,難免感觸。


    人這一世的身不由己,是早已過了流淚的年紀,隻能將莫大的傷心藏在心底,或讓它隨風散去。


    “我原以為你是莫天機瞞天過海的關門弟子,是最終變數集於一身的所在,連百尊譜裏都沒有你的任何記錄。現在看來你並不是。”異族年輕人說道,“你是洛長風。”


    暮涼頭也不轉,淡淡地問道:“還未請教神將大名?”


    “吾名翦。”


    “原來是百將策十大高手排行第二的化外天驕。”暮涼手中酒壺傾斜,朝兩座墓碑前各灑一樽。


    異族天醒神將翦說道:“我很好奇,眾所皆知天機閣


    在帝王盟崩毀,洛城主和帝無淚隨之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而今又現身天西。這中間的曲折過程,究竟發生了什麽?”


    暮涼從碑前站起,轉身輕笑:“神將閣下問錯人了,我叫暮涼。雖然不得不承認與你口中的洛長風曾有過一麵之緣,可我卻不是他。”


    好像無論怎麽說,天醒神將翦都認定了暮涼便是洛長風的事實:“是與不是其實很好判別,作為百尊譜排名位次前十的高手,曉星殘月帳對你的資料訊息掌握,不可謂不多。我相信不出十招,就能試探出你的深淺和根底。”


    暮涼打量了幾眼天醒神將翦:“舉半座天下之力圍殺南山佛祖和至聖先師而造成的傷勢,竟恢複地如此之快。”


    天醒神將翦說道:“兩座天下天時有別而已。”


    暮涼很清楚李星雲和白知秋的境界實力,何況道傷根治豈是簡簡單單的時愈二字能夠概括:“而已?”


    天醒神將翦說道:“其實是家師。”


    暮涼點了點頭:“想必那位化外天的計都玄首,如今已跌出十大高手之列了。”


    天醒神將翦攤開手臂:“過眼煙雲而已。”


    “高處不勝寒?”


    “家師說,人生於世千百載,沒有對手才是永恒的寂寞。即如此,不如歸去。”


    “將天下的未來托付於未來,也是不錯的抉擇。”


    “家師確有此意。”


    “有機會,真想認識一番。”


    “會有機會的,前提是你能活著離開。”


    暮涼笑了笑。


    不以為然。


    他轉過身直接在兩座碑石前坐了下來。靠著雪兒,與天機老人共飲。


    無論身份地位修為殺力、皆可算是異族化外天下當之無愧的第二人的天醒神將翦回到自己的酒桌也自斟自飲起來。


    這位天醒神將似乎並沒有動手的打算,仿佛剛才所言隻是句玩笑。他就這麽坐在酒樓大堂,偶爾視線瞥去,看暮涼悲傷無言。


    直到夜色星河掛滿頭頂。


    壺中酒已見了底。


    暮涼疲倦地拉伸著雙臂和後背,然後起身走向那位櫃台前正自忙活兒的掌櫃麵前,重新打了壺酒。


    掌櫃的有所警惕,顯然也是知道暮涼並非同族。不過好在得到天醒神將翦的點頭授意之後,便本本分分打了壺酒,沒有多生事端。


    就這麽放任暮涼離去。


    不是回到院落,而是離開龍門鎮東去


    。


    酒樓小二顯然也不是尋常跑腿的角兒,瞧見暮涼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地離開客棧之後,便湊到神將翦跟前:“宮主,真的要放虎歸山?”


    天醒神將翦瞪了酒樓小二一眼說道:“你也說了此人是虎,而且還是背生雙翼的虎。又豈是那麽容易困得住的?”


    “可這裏是龍門鎮啊!有您坐鎮於此……難道,連您也沒有把握?”


    天醒神將翦擱下酒盅說道:“你說我是治你危言聳聽之罪,還是禍亂軍心之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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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主饒命。”酒樓小二頓時感到一股涼意遍襲全身,連忙跪了下來。


    酒樓裏所有酒客如影隨形。


    ……


    銀河裏閃閃發光的滿天星鬥,像是兩座天下博弈的棋子,又像是逐鹿原和曉星殘月帳裏的雙方群雄。


    忽明忽暗,各自閃耀,等待著命運的到來。


    或許就在太陽從東山升起的時候。


    黎明之光降臨人間,那將是群星消失的至暗時刻。


    暮涼坐在不知是誰家府邸的十五樓窗台上,斜靠著。


    其實今日見著天醒神將翦,印證了他的某些猜測。異族大軍的集結和進攻的日子比之早前的預期稍稍晚了,那是李星雲和白知秋舍身成仁的結果,為天下換來喘息之機。才有了今日的天下群雄共聚一城的盛景。


    暮涼輕聲一笑,自言自語。


    “嗬。”


    “明明披雲關才是天下共鑄城壘死守的底線,這群家夥卻偏偏聚在逐鹿原。”


    暮涼喝了口酒:“一定又是君澤玉的主意。”


    莫七難出現在十五樓的樓頂,負手而立,與暮涼同望一輪明月:“守身前三尺立於不敗之地,方是無敵。”


    “這也是他說的?”


    “這是我說的。”


    暮涼笑了笑,手中酒壺向上拋出一個弧度,落在十五樓頂的莫七難手中:“敬前輩。”


    莫七難拔開酒塞。


    壺口朝下,酒水傾灑。


    “敬天下!”


    兩人同看星空裏高掛的皎潔玉盤,等待著人間的第一縷晨光。


    其實不止他們此夜無眠。


    逐鹿原城裏黑夜中閃爍的燈火,不計其數。那是千千萬萬未眠人的心頭事,思念如火交相輝映著頭頂的星河。


    今夜月明人盡望。


    憑誰先見。


    黃沙滾千裏,圖騰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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