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葉佳楠非常倒黴的一天,風塵仆仆地來吃個雞翅而已,卻遇見了這樣的意外。


    可是,此刻她又覺得這是人生中最幸運的一天。


    在金字塔下,她對他說:“從此以後你就有我了。”


    他當時什麽也沒有說,讓她十分氣餒。


    卻不想,在這裏,他用一種讓人沉醉的語氣回應她:“你以後也有我了。”


    她胸膛裏的那顆心還在劇烈地跳動著,嘴角的笑意也擴大再擴大。


    葉佳楠垂著頭,多慶幸現在光線是如此暗,才沒有讓她那副小人得誌的表情被行崇寧捕捉到。


    行崇寧鬆開托著她下巴的那隻手。


    “你們什麽時候回國?”他問。


    “後天晚上的飛機。”她答。


    “一會兒回酒店把你們的幾個護照號給小唐,讓他改到今天最近的航班。”


    “我……”


    “現在這樣的狀況,也許我也顧及不了你們。不管你們還有什麽行程,都必須走。”他不容置疑地說。


    “我們那趟飛機不知道還有沒有座位。”


    “簽到中途任何一個機場都可以,你們轉一次機。”他說。


    “你呢?”


    “葉佳楠,你先答應我。”


    “好。”她點頭,又問,“你呢?”


    “我會等你們上了飛機我再走。”


    “回瑞士?”


    “嗯。”


    她覺得他好像精神不太好,身上涼涼的,才想起剛才接吻的時候唇也是涼的,於是去摸他的手問:“你會不會感冒?”


    “沒事,大概是餓了。”


    仿佛為了應景一般,她的肚子隨著行崇寧的餓了二字,咕咕地叫了兩聲。


    “我也餓了。早知道剛才那外賣小哥箱子裏的炸雞和漢堡先拿給我吃兩口啊,估計他也送不了貨了,他們的漢堡看起來很大個。”她一邊說,一邊咽了咽口水。


    “好了,”行崇寧讓她打住,“換個話題,你想點別的。”


    “明明就是你先提的啊。”她不服氣。


    他看到她臉上的汙跡,不禁抬手替她擦了擦下巴。沒想到卻越擦越髒,於是他幹脆收手放棄。


    “怎麽?我臉上有什麽?番茄醬?”她問。


    “剛才親你的時候,不小心把你的臉弄髒的,算了,擦不幹淨。”


    “我看看。”她說著又要去捉他的手看,沒想到他及時將手縮開,然後輕輕啄了一下她的唇角。


    “別追究我了,你的臉髒了也很美。”他說。


    葉佳楠臉上一紅。


    她實在佩服他可以麵不改色地說情話的能力。


    “你身上有個什麽味兒?”她疑惑。


    “你的香精剛才灑我身上了。”他說。


    “是的,熏得我都要窒息了,但是,還有別的氣味。”她湊過去,想用鼻子仔細嗅一嗅。


    “你還一身的番茄醬的味。”


    “好像鐵鏽。”她說。


    他用左手隔開她,又岔開了話題。“你說我們在帝王穀見過?”


    “在墓室裏,你想得起來嗎?我被你嚇了一跳,還叫了起來。”


    “圖坦卡蒙?”


    “對。”葉佳楠笑,“當時真是嚇死我了,你有沒有聽過圖坦卡蒙的詛咒?當年發掘這個墓道的人都死於非命了。”


    “你可以繼續換下一個話題。”他說。


    “你害怕?”


    “我是無神論者。隻是怕你膽子小。”


    “我也是無神論者啊。”


    “你不信鬼怪,還拿血潑我?”他挑眉。


    葉佳楠欲哭無淚,這人真的又小氣,又記仇。


    “說起無神論,我倒是想起一個新的故事,你想不想聽?”她靈光一閃。


    行崇寧精神不太好,淡淡答:“你說。”


    “阿拜多斯的遺址上有個塞提一世的神廟,這個法老就是拉美西斯一世的兒子,也是拉美西斯二世的父親。我要說的這個故事就是和他有關。”


    “嗯。”他頭靠著牆,緩緩閉上眼睛。


    “上個世紀,有個叫dorothy的倫敦女孩,她很小的時候從樓梯上意外摔了下來,在已經死亡後,她又奇跡一樣的活過來,從此,她總被一些奇怪的夢境困擾。”


    “你講這個比之前的故事有進步。”他闔著眼簾,勾起嘴角。


    葉佳楠得到了肯定,更來勁了,繼續說:“當時dorothy並不知道這些夢境是什麽,隻是有一種對埃及文化出於本能的熱愛,直到有一次她看到了阿拜多斯這個地方,還看到了塞提一世的名字,她終於明白過來,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她曾經是阿拜多斯神廟裏的一位女祭司,她偶遇了年輕英俊的塞提一世,然後愛上了他,後來卻因為戀情的受阻,她選擇了自己結束了生命。”


    “我知道這種都不可以相信,當時她說她前世的故事的時候,也沒有人相信她,但是她輾轉到了阿拜多斯,她對所謂前世場景的描述還幫助考古專家發掘研究了這座神廟。一直到死,她都留在神廟附近,給遊客當免費導遊,介紹神廟和法老。”


    “她去世後被埋葬在神廟的附近。後來,當地人還專門給dorothy寫了一首很有名的詩來紀念她。”葉佳楠繼續說。


    這段傳奇似的故事是她在那個埃及胖領隊的微信裏麵看到的,當時覺得很特別,所以看過一遍就記下來了,甚至她還隱約記得那首詩。


    “你乘著尼羅河的水,向上遊,以神明賦予你的姿態,漫遊阿拜多斯……”


    她講完這個故事,看了看行崇寧。


    他閉著眼睛,很安靜,鼻息也很輕,以至於讓葉佳楠覺得他是不是睡著了。她原本就覺得他身上涼,怕他睡著了會更涼,於是準備脫下自己的外衣替他搭在肩頭和胸口。


    哪想她才脫了一隻袖子,就聽行崇寧說:“你先別動,好像有人來了。”眼睛也沒睜開。


    她停下動作,側著耳朵仔細聆聽了片刻,發現他沒說錯,開心的說:“你耳朵真靈。”


    “佳楠。”他喊她。


    “嗯。”她從沒有如此喜歡過自己的名字。


    “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出去後,先回酒店拿護照給小唐替你們買最早的航班。”


    “知道了。”她說。


    他說話時也一直懶懶的,闔著眼。


    在這樣的昏暗光線中,她與他貼得如此之近,卻一直沒有察覺他的異樣。


    葉佳楠讚足了勁兒,高喊了道:“hello?”


    外麵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人在說話,甚至有人用中文回應:“葉小姐,行先生。”


    葉佳楠聽出來那是小唐的聲音,急忙和他匯報了下周圍的情況。


    “他們不敢把柱子掀開,怕垮掉砸到你們。所以隻能從那個縫裏開個大一點的洞,你們鑽出來可以嗎?”另一個說著漢語的陌生男聲,跟葉佳楠溝通著,“但是你們在裏麵要仔細觀察,一有不對勁的地方就要喊他們停。”


    “可以可以。”葉佳楠說。


    然後,機械斷斷續續,小心翼翼地操作著。


    葉佳楠的身體塊頭小,救援的人先將她弄了出去。


    扶著她的是個女工作人員,指著她的臉,問她一堆問題,她也沒聽懂。倒是小唐本來在最前麵守著別人救行崇寧,聽見異樣馬上回頭,也看到葉佳楠的臉。


    “葉小姐,你受傷了?”小唐問。


    “沒有啊。”葉佳楠答。


    “你臉……”


    “番茄醬?”


    葉佳楠納悶地去擦臉,她是從那個縫隙裏趴過來的,所以手也是濕的,手背一擦就將臉上已經凝固的汙漬帶了下來。


    她看著手背,全身倏然就涼了——那哪裏是番茄醬,明明就是血跡。


    肯定不是她的血,那屬於誰就一目了然了,得到這個結論後,葉佳楠覺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轟出了一個洞。


    她慌張地拽住小唐:“是行崇寧的血,肯定是。他受傷了。他一直在流血。你們快救他,快救他。”


    小唐聽見她的話,顧不得安慰她,急忙又回到了裏麵。


    外麵的街上有擠了很多人,水泄不通。


    遠處有警笛,和救護車的聲音,卻不見車,因為什麽車都開不進來了。


    那些人不知道是在圍觀還是在聚眾抗議。


    周圍好幾棟建築都炸得像被推倒的積木一樣散掉了。


    而他們所在的這個餐廳,有一麵牆已經炸塌了,剛才一起在這裏的孩子和大人大概都被轉移了,隻剩葉佳楠坐在一把殘破的塑料椅上,淚水止不住地外湧。


    是的。


    她怎麽可以那麽粗心。


    原來他一直都僵在牆邊。


    哪怕他吻她,她害怕地縮開,他的身體都沒有動過,隻是用那隻僅能活動的左手將她輕輕拉回到自己跟前。


    他一邊咳嗽一邊用輕鬆的語氣對她說他一直在數數,因為“我怕自己睡著了。”


    他發覺自己手上的血弄髒了她的臉,還歉意地想替她擦幹淨。


    他怕她看到他身上的血,故意吻她讓她分心,還一次又一次地岔開話題。


    守著葉佳楠的那個女人不知道是什麽情況,見葉佳楠的樣子十分擔心,隻好用蹩腳的英文問:“pain?youpain?”


    葉佳楠搖了搖頭,眼淚簌簌地往下滴,手腳都抖得不能自已,完全說不出來一個字。


    這時,又是一陣嘈雜。


    一個陌生的中國男人在前麵開道,小唐和其他三四個當地人抬著擔架出來。行崇寧躺在擔架上。葉佳楠終於在充足的光線下看到了他。


    他一臉慘白,麵色卻十分平靜,可是脖子以下,淺藍色的襯衣已經有一半被血水染紅了。


    她想要靠他近一點,卻沒能做到。抬著擔架的那些人幾乎腳不沾地,直接往前麵衝。


    路被人潮堵住了。


    救護車開不進來。


    他們直接抬著人狂奔到可以上車的地方。


    葉佳楠顧不得其他,追在後麵,可是她還不夠快,隻得眼見那些人將他放到了救護車上,關上門,閃著燈,絕塵而去。


    她不要命似得跟著跑了很長一條街,整個人幾乎都要休克了。


    葉佳楠邁著虛浮的腳步,走到路邊,扶著一輛的皮卡車,吐了起來。吐了一會兒,她感覺有人在拍她的肩,回頭看去,是剛才看護她的那個年輕姑娘。姑娘一邊用手比劃著,一邊重複著醫院和救護車兩個單詞。


    葉佳楠覺得這姑娘估計是要她上救護車去找行崇寧。


    她順從地跟著對方上了另一輛中巴車。車已經坐滿了,其中很多都是剛才爆炸中受傷的人。


    車上有誌願者來給傷者登記。


    其中一個登記的年輕人,英文很流利,葉佳楠告訴了他國籍、姓名和酒店的地址。


    到了醫院,醫院又叫傷員一個一個排隊,等著醫生按照傷勢分診。


    葉佳楠壓根沒有排隊,下車就溜去裏麵找行崇寧。


    剛開始,她還拽著護士或者醫生一一詢問,發現什麽都問不明白以後,她幹脆自己去找。


    醫院不大,隻有一棟五層的樓。


    她從一樓開始,一張床一張床地查看,一間病房一間病房地挨著挨著找從一樓到五樓,除了手術室和照光室,能創進去的地方她都找一遍。


    無果後,她站在過道上,茫然地站了半晌。


    她發現自己一旦停下來,就有種被能將人逼瘋的恐懼感,她什麽也不敢去想,腦海中唯一的執念就是那三個字:行崇寧。


    葉佳楠告訴自己,也許剛才一不小心錯過了,也許他的車在路上堵車比她還遲到醫院。那麽,現在再來一遍,再仔細一些。


    於是她又從五樓從最後一個病房開始,往下找,又仔細查看了一遍新送來的傷患。


    結果,仍然是沒有。


    她又開始找第三遍,還是沒有。


    五樓最後半層樓是手術室,在她將醫院找了個底朝天之後,就守在了手術室門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就一直守著,仿佛她真的確信行崇寧在裏麵一般,直到一個聲音在她身旁問道:“是葉佳楠嗎?”


    她聽到讓人久違的母語,忙回頭看去,問她話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華人女性,個子又瘦又高。


    葉佳楠點了點頭,但是她並不認識對方。


    得到她的確認後,對方匆匆一步上前擁住她,然後落淚道:“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了。我們問遍了所有的醫院,後來聽說兒童醫院這裏有一個中國籍的小姑娘,我就趕過來了。”


    那人擦著自己的眼淚,又用手指捋了捋葉佳楠那頭已經亂得不像話的長發,“我叫唐豔妮,是小唐的姐姐。”


    葉佳楠聽見小唐的名字,一把握住她的手,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我知道你。行崇寧是被小唐帶走的,他在哪兒?他怎麽樣?我怎麽都找不到他,你們把他帶到哪兒去了?”


    唐豔妮安撫著她,“沒事,沒事,行先生他當時被送去中心醫院,不在這裏。他沒事。”


    “真的?你說的是真的?”葉佳楠反複確認,“他在哪兒?我要見他,我要聽他對我說話。”


    “現在不行。”


    “你是不是騙我,他到底怎麽了?你們都不知道,他一身的血,他那麽怕血,他要怎麽辦?”


    “佳楠,你冷靜一下。你冷靜下來,我再詳細告訴你。”


    聽見唐豔妮的話,葉佳楠一下子就安靜了,深呼吸了一口,“現在可以了嗎?”


    “他受傷好像是因為爆炸的時候,頭上的燈掉下來,不鏽鋼片插/進他右邊肩背,沒到要害,你不要擔心,隻是傷口有些深,又一直泡著水,怕有感染。不過,你不要擔心,他的情況已經穩定了。”


    “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他?”葉佳楠問。


    “你先聽我說。隻是,行先生不知道你被弄丟了,當時小唐和我先生隻告訴他,你在別的地方處理一點點小的擦傷,讓他安心手術。他目前在手術室,你去了也見不到他。現在,佳楠,我得送你去機場。”


    “我不。”葉佳楠掙開她的手,連忙退後幾步。


    “行先生進手術室前叮囑我,你答應過他要回酒店拿護照給小唐換機票,然後搭最近的航班回國,對不對?他讓我轉告你,說你答應的事情要說到做到。”她上前又拉住他


    “是的,我答應他的,但是那是他算計我。他明明知道自己走不了,故意這麽騙我答應他。”


    “佳楠,他肯定當時就意料到了,”唐豔妮摸了摸她的頭,“所以,你更要聽他的話。”


    葉佳楠將頭轉向別處,然後潸然淚下。


    然後,唐豔妮帶著她到了機場。


    護照、機票都被已經安排妥當。


    葉優楨三個人是從唐豔妮安排去酒店的人那裏了解的情況,早早帶著行李在機場等著葉佳楠。


    葉佳楠一路都沒有說話。葉佳楠一路都沒有說話。


    看到她那狼狽不堪又丟了魂樣子,三個人帶她去洗手間洗了臉和手,還七手八腳替她換了一身衣服。


    唐豔妮一直沒有離開她們四個人,帶著她們通過安檢,又過了海關。


    葉優楨不禁詫異:“唐姐姐,你要和我們一起上飛機?”


    “是啊,受人所托,我要把你們一直送到家。”說完,她看了眼默然不語的葉佳楠。


    因為下午的突發事件,機場的乘客猛然增多,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國家的人,還好大部分航班都沒有被延誤。


    她們需要先到多哈,再轉機到a市。


    飛機起飛之後,葉佳楠頭靠窗,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麵的那座城市。


    夜晚的開羅,燈光依舊璀璨,遠遠能看到燈火之間有一條蜿蜒狹長的漆黑地帶,那是沉入黑夜中的尼羅河。


    葉佳楠突然想起《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句話——


    如果這一生未曾到過開羅,那就等於沒有看過世界。


    而她的世界已經和行崇寧糾纏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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