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的春天很少有雨,近日陰雨連綿,倒讓已經在塞外生活多年的郭照有了一股怔忡之感:


    中原的春雨也總是淅瀝如煙,就像前塵往事一般。風過以後,白茫茫一片,涼薄如水。


    陰鬱的天空之下,郭照一身繁複宮裝,脊背挺直,表情孤傲地立於九尺高台上。她的身後便


    是統一後鮮卑王宮大殿。和遠在長安的王宮相比,這所宮室簡陋、樸素。它的構架設計上,天然透著草原遊牧民的豪放粗獷。就像它的第一位主人一樣。


    郭照回過身,大紅的袍袖劃出一道絢麗的弧線,金鈿步搖下美貌依舊的容顏上,浮現出淡淡的哀思。隻一瞬,便湮沒不見,好似從未出現。


    就在剛才,她送走了她身邊最後一位陪嫁侍女:商蓉,那個最幹練,最精明,陪著她經曆最多風雨的女人,終於也熬不過塞外淒冷的倒春寒,與世長辭了。


    “連你也要不在了?”郭照還記得自己在她榻邊喟歎了些什麽。她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隻因年華老去,身邊人一個個撒手人寰,心有感懷也是正常。


    “王妃……”商蓉頭一次逾矩地拉住她的衣袖,混濁地眸光複又變得清亮,放佛和當年她帶著許艾、卓蓓等人到她跟前頭一次見禮時那樣。


    “待你去後,我允你和許艾她們一樣,歸葬中原。”


    商蓉搖了搖頭,手上無力地垂下來,喘息了幾聲還斷斷續續地對郭照說:“人死……如燈滅,又何必計較……死後葬於何處?王妃……奴婢不肯放心的……是您……”


    “您和小王爺……畢竟是……母子……小王爺如今,年歲尚幼,便是……便是做下錯事……您隻要好好教導就……就……足矣。何必……何必總是對他那麽……那麽嚴聲厲色?”


    “他是以後的附義王,手掌大權,控人生死。”郭照回得簡單明了,足夠商蓉明白個中緣由。


    可商蓉卻無力地笑了,她看著郭照,聲音微不可聞:“殿下……隻要商蓉一死,知道那件事的人……便全都不在人世了……殿下……您……也不必再自苦……不必再……”


    不必再什麽?郭照不知道,也永遠不可能再知道這句話的後半句會是什麽,因為說話的主人已經再也不可能開口。她叫來了侍女,吩咐她們按照卓蓓她們的例子辦事。然後,她就登上了宮殿前的高台。


    高台下,有兩株晚開的桃花。雨過後,不見滿枝蕭索,卻是花葉光鮮,灼目耀眼。那是軻比能特意命人從中原移植來的花樹,試種了幾年,都不曾成活。卻在他死後,於九原城得光華無限。


    郭照站直了身子,仰麵看著薄如白紙的北方天空,嘴角勾出一個不明意味的弧度:一生情愁,半世愛恨。她的信任、猜疑,剛強、軟弱,青春、白首。統統都埋葬了這片天空下。當年費勁心機把她迎回這片天底下的人不在了,當年陪著她一道來這裏的人也不在了。滿目淒曠,高樓獨上,她是鮮卑最尊貴最有權勢的女人,她一句話便能左右一個部落的留存,可是……她卻沒有一個累倦時……能依靠的肩膀。


    她在軻比能迎娶她的當天就遣散了他所有的女人。彼時,她本著報複和立威的心態做這件事。可是被報複的那個人卻隻是眯著眼睛在旁邊擊節叫好,甚至厚顏無恥地煽風點火:“我床上的女人,不一定是我的女人。”


    郭照那時隻是冷笑。等到許多年後,她才開口問他:你的女人?那什麽樣的女人才是你的女人呢?


    剛剛贏得了和步度根部的吞並戰爭,凱旋而歸興頭正濃的軻比能鷹眼一眯,一把扯過郭照腕子,錮在懷裏,眸光灼灼:“你說呢?我的女王殿下。”


    郭照從他懷裏靈巧脫身,退開幾步,才笑言道:“那你喜歡我什麽?可別說是漢家女兒溫良賢淑。第一次見你,我可就潑了你一身的酒水。”


    “鮮卑的女人有的是,美貌嬌俏的也不再少數。可是敢往軻比能身上潑酒的,從頭到尾即隻有你郭照一個。”軻比能回答的渾不在意,說不定在他心裏也不清楚,他到底喜歡郭照什麽。可能是喜歡她身上那股堅韌不拔勁頭,也可能是喜歡她美豔清麗的容貌,又或者,在她身上,他被激起了征服的欲望:能讓這個女人臣服,或許也會是一樁樂事。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反正隻要是他想要的,他終究會想方設法得到它。


    郭照一直覺得她和軻比能的相處與其說是像夫妻,不如說是像盟友。從她嫁進來的第一天,他們就互相防備,互相試探,互相利用著。他用她的身份鉗製鮮卑那一幹頑固不化的舊貴族。她則用他的地位,掌控著有利中原的鮮卑軍政事。


    有人說他是被漢人的妖女迷住,失了鮮卑首領的骨氣。郭照倒寧願這是真的,因為和一匹野性難馴的頭狼相比,內亂四伏大漢倒的確需要一隻凶悍愚忠的猛犬。可惜,狼就是狼,他從來不會忘記他的野心。


    與大漢聯姻時,他毫不猶豫地把能威脅到他地位的胞弟送去漢室,成為質子。連帶兩個年歲尚幼的孩子。真是精妙的算盤!旁人說他是個尚未的開化的蠻夷,可以狠心拿骨肉做利益交換。可郭照在知道鮮卑六歲孩子就能繼承父位的習俗以後,對軻比能這種對權力的本能護食行為,以及權謀之道的嫻熟應用倒生出一分敬佩。


    烏丸之戰時,他按照當初的盟約,出兵相助漢軍。可是等到事成後,南匈奴呼廚泉的土地有三分之一被劃入了鮮卑的地盤。若非策力作亂,打斷了他的征戰之行,恐怕這個數字還要更大。


    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野心勃勃。咄咄逼人之態下,令周圍所有鮮卑部都心驚膽寒,俯首稱臣。能跟他硬抗的,也不過步度根與素利兩部。


    對此,軻比能反應很直接:先平步度根,後滅素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不一統鮮卑,誓不罷休。


    郭照記得,出兵步度根部之前的一天,她拿著一塊血淋淋的生肉扔到了那匹小灰狼身前。狼崽子一跳躍起,“哢哧”一口咬住肉塊。看也不看郭照一眼,扭頭就揚長而去。


    郭照邊拿手帕擦著指間血跡,邊望著狼行方向道:“倒是和你那主子一樣,都是頭喂不熟的白眼狼。”


    一陣沉悅的笑聲傳來,郭照才回過頭,恰看到軻比能步伐沉穩地向她走來。


    “你背後就是這麽說我的嗎?”


    “怎麽?我有說錯嗎?”


    “……沒有。你說的……很精準。”軻比能詭異地沉默了一下,片刻後才把郭照肩膀掰過來,陳述道,“我後日出兵。部中內防空虛,你多注意安全。”


    郭照點頭:“這我自然明白。若是弄丟了一城,你軻比能大人豈不是又要把我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了?”


    當初他忽然闖入產房,威脅她時說的就是這話:碎屍萬段,挫骨揚灰!得有多大的愁怨,才能說著這個來?


    軻比能被噎了一下,手按著郭照肩頭,抿了抿嘴,才低頭認真道:“策力反叛時,鐵峰告訴我,你當時對著叛軍兵臨城下時有多沉著,多冷靜,有事後就有多後怕,多懊悔。丟掉一城無所謂,大不了以後再奪回來。隻要你……好好的就行。不要再像上次那樣……不然我就……”


    “你就怎麽樣?”郭照忽然笑眯起眼睛,踮腳望向軻比能。


    軻比能登時語塞,眸光銳利地盯向郭照,發現郭照全然不懼後,偏過頭,輕輕地歎了口氣,“聽許艾說,中原一個叫華佗的大夫已經應蔡夫人之請,前來北地了。你……你到時候好好調理身子。”軻比能說完就轉了方向,快步離開了郭照。


    郭照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地眯起了眼睛:人心當真是難以揣摩。當年他費盡心機迎娶她,懷的卻是利用征服的心思。現在……郭照即便不能十分篤定,卻也有八分把握:軻比能喜歡她。出自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隨不到海誓山盟,生死與共,但真情實意卻是有目共睹。


    這到底是誰征服了誰呢?


    和步度根的戰爭秋起春止,斷斷續續打了近一年半。步度根部在這場戰爭中折損慘重,首領大人步度根戰死,部下分崩離析軻比能的勢力範圍,一下子擴展至涼、雍、並、幽、四州北部。許是覺得戰局大定,軻比能撤軍回師。隻才到牙帳沒幾天,就聽到了中原許都出變的消息。


    緊接著,就有心腹部下告訴他,之前漢室皇帝陛下也曾遣使而來,可是還沒等人到達,就被夫人派人在途中以習作罪名,就地處斬了。


    軻比能這才皺起眉,走到郭照那裏詢問此事。


    郭照倒是承認的幹脆:“鮮卑不需要兩地作戰。步度根還沒解決,你哪裏來的精力參與大漢的國事?”


    “大漢國事?”軻比能冷笑著重複了一遍,目光銳利地盯向郭照,“如此說來,我倒還要多謝你幫我推辭了此事了?”


    郭照回望著軻比能,一字一頓:“我是漢人。這個在你當初娶我時便已經知道。”


    軻比能拳頭驟然握緊,退後兩步,眯眼看著郭照,挑起眉,皮笑肉不笑地重複道:“是,我知道。漢人……你是漢人……可你現在是站在鮮卑的地盤!”


    這話說完,軻比能就甩袖而去。接連一個月,沒有再進郭照的房門。旁邊許艾、商蓉等都著急上火,擔憂地不已地看著郭照。郭照卻依然故我,舉止如常,全沒有失寵的恐慌。


    不過是一個提醒,不過才是一次遣使。這些年相處,他們漸漸丟掉試探,丟掉猜忌,才要傾心相對時,許都那裏就來人告訴他們:無論什麽時候,他都是鮮卑的首領,而她則是大漢的武定縣君。無論有多少信任,他們間都隔著家國,隔著利益。他喜歡她,卻絕不會為他放棄他的宏圖偉業。她也在接受他,但卻絕不接受他任何危及大漢的行為。


    一切危機的萌芽郭照她都會毫不留情的扼殺,即便會觸怒他軻比能,也在所不惜。


    僵局的打破是從四公子曹植前來做說客開始的。


    在這位秘密使者跟前,軻比能樂意給他一個他和郭照伉儷情深的印象。曹植說道許都之局時,郭照就在軻比能旁邊。


    合作,還是不合作,這對郭照來說根本沒有絲毫懸念。所以當天晚上的時候,郭照就一身紅衣盛裝,眸中波光瀲灩,前去了軻比能所待的臥房。


    郭照很聰明,她永遠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裏。在權謀、性情和聰慧在軻比能處不起作用時,那麽女人豔麗的容貌和綽約的身體就成了對付男人最有效的武器。


    那一夜,對郭照來說,是一場身體、智慧與口才的戰爭。對軻比能來說,卻是一次赤、裸、裸被勾引、被誘惑的利用過程。從郭照一進來他就知道她的目的。這個女人,已經給他鋪好了台階,就等他放了身段,點頭服軟。她那樣的篤定,還真是讓他又愛又恨。


    “……我答應你。”雲散雨歇時,軻比能趴在了郭照的頸窩,帶著長長的歎息說了一句。


    郭照合上了眼睛:目的已經達到。她想歇歇了。


    朦朧中,郭照覺得自己被身邊人抱緊了一些,一個壓抑暗啞的聲音在她睡夢中淡淡地響起:“隻是聽他四弟口中說到他遇刺遇險,就能讓你心疼至此,甚至不惜……那麽我呢?若有一天,遇刺是我呢?你又會有如何作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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