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時候,郭嘉回府,給一臉幽怨的蔡嫵簡要地說了軻比能在芣苢樓的表現。蔡嫵聽著心裏那叫一個複雜:按理,一個男人願意這麽對待她家照兒,她是該覺得放心的。可是軻比能這人卻老是給蔡嫵一種:捉摸不透,城府極深,野心頗重的感覺。這樣的人,當真能當好良人嗎?蔡嫵很是懷疑這點。


    可是不管她懷疑也好,不懷疑也好,反正在軻比能將要離開時,在曹孟德給他擺的送行宴上,軻比能當著曹孟德以及一種僚臣的麵跟曹孟德開口:“鮮卑軻比能,向大漢丞相,求娶郭嘉府上千金。”


    他話一落,滿廳皆靜!一屋子人都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郭嘉,隻除了曹彰。


    別人是一個個個擔憂郭嘉會不會因為軻比能的話有啥過激反應。曹彰卻是一手在桌下,死死按住身邊的曹丕:他是真害怕呀!從軻比能那句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身邊這人不對勁。等到軻比能話說完,他差點就要以為自己旁邊坐了個活冰山了!雖然沒有活動,但是那股子寒氣卻足夠人退避三舍了。


    曹丕臉色帶了幾許蒼白,緊攥著酒杯,和座中諸同僚一樣看著郭嘉,隻是眼睛有些迷蒙空洞,好像沒有聚焦。


    郭嘉轉了轉臉,掃視了一圈以後,把目光停在了曹孟德身上,出列,拱手:“但憑主公裁奪。”言下之意便是我沒意見了。


    屋子裏的人鬆了口氣:很好,奉孝沒鬧事!沒出格!很好,軻比能被求娶的不是我們家姑娘,我們可以放下心了。


    他們是放心了,曹彰卻是把心更提起來了。他手下使勁,抓著曹丕一隻胳膊,死活不讓他動彈:他是真唯恐他二哥一個控製不住,忽然起身辦出什麽惹怒曹孟德,破壞大局的事來。


    但是出乎曹彰意料。曹丕很平靜,非常平靜!除了被他抓著的人有些發僵和拿著酒樽的手因使力太久骨節發白外,他平靜地簡直讓曹彰懷疑眼前坐著的這人不是他自己二哥!


    對著這樣反應的曹丕,曹彰有些吃不準了:這……他……這是怎麽了?


    “我沒事。”曹丕聲音略沙,轉過頭,臉上依舊沒幾分血色跟曹彰低聲道。


    曹彰更發毛了,心話說:去你的沒事!你丫的從小就是這別扭性子!我要是信你,才有鬼了呢!


    曹彰黑著臉,把手邊酒壇往曹丕身前一送,跟曹丕道:“心裏不好受想喝就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曹丕把酒壇往旁邊推了推,“我沒事。”


    沒事個鬼呀!


    曹彰心裏暗罵:你沒事你把酒杯攥那麽緊幹嘛?老子最討厭口是心非的人!你是我哥,也不例外!


    所以曹彰固執地把酒壇又給推回去,然後拿了自己的杯子“嘭”的一下跟曹丕碰了個杯:“弟弟陪你。”


    話落,仰頭幹盡,亮著杯底衝曹丕示意。


    曹丕無奈苦笑。垂眸看著酒樽像是回憶起什麽一樣,失神愣怔了好一會兒,隨即搖搖腦袋,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脖子一仰,也是一杯幹盡。


    曹彰剛要舒口氣,就聽旁邊已經有那會鑽營能討巧的人跑到軻比能跟郭嘉跟前賀喜去了。曹彰眼看著曹丕臉色一僵,拿著空杯的手都有些微顫抖,不由無言輕歎。在沒人察覺的地方頗為怨懟地瞧了自己父親一眼:老爹耶,你看你幹的好事!這鴛鴦譜點的,轉悠來轉悠去,最後苦的那個還是你兒子!我二哥!


    曹家三公子憤憤地吸了兩口氣,然後“哐”地一聲把曹丕桌案下的酒壇也拎到了桌上,豪氣幹雲:“弟弟陪你,今兒喝多少隨你便。”


    曹丕微微轉了轉頭,沒說完,默默地給自己也曹彰都斟滿酒杯。曹彰也不再吱聲,低著頭跟著曹丕一道沉默飲酒。


    三杯下肚後,曹彰剛要再倒,就見曹丕已經先他一步給自己杯子倒滿。然後曹丕在曹彰詫異困惑地目光裏,走到了郭嘉跟前。


    郭嘉眯起眼,看著曹丕。


    “郭大人。”曹丕終於還是開了口,聲音有些發悶,有些發啞,像是剛得了一場重風寒一般,良久才迸出兩個支離破碎的字:“恭喜。”


    郭嘉沒說話,隻是站起身,拍拍曹丕肩膀。然後端了杯子,一飲而盡。


    曹丕衝他感激地笑了笑,一言不發回了坐席。


    接下來的宴會在曹彰看來是讓人感到及其無聊和厭倦的了,因為他身邊坐著的這位像是老僧入定一樣,閉了眼睛,安安穩穩,不再開口,不再飲酒。而離他遠一些的,則大多在忙活著應酬,忙活著道賀。忙活著跟宴會主角告別。這期間他們曹孟德的目光掃過來幾次,有些困惑,有些詫異看了看自己兩個孩子,可能發現沒什麽異常,又轉過頭去。他們大哥倒是幾次親自過來問了,甚至還擔憂地瞧著曹丕:“當真無事?二弟,你臉色不太好,別是生病了吧?要不要退席回去,讓大夫瞧瞧?”


    曹丕淡淡地笑著搖搖頭:“大哥多慮了,弟弟無事。”


    曹彰動了動嘴,他很想跟曹昂說:他就是生病了!還是生的心病。大夫和休息都不管用。


    結果他這邊啥聲音還沒發,就被曹丕狠狠瞪了一眼,然後頗為不甘地閉了嘴。


    到宴會結束時,到底還是曹彰把曹丕送到家的。因為曹彰發現一個很奇怪的事,明明他二哥酒量不淺,今兒喝的也沒多少,在軻比能的離別宴上也挺清醒,怎麽就在席散後醉了呢?而且醉的還不清,都迷迷糊糊嘀咕開了。


    “三弟……她要嫁人了……”曹丕搭著曹彰肩頭,含糊不清地冒出一句。


    曹彰一邊把曹丕扶好,一邊警覺地往四下看看,然後微微舒口氣。幸虧剛才把隨從都遠遠支開了,不然他這話一出,不定幾個倒黴的呢。


    “她要嫁人了……嫁的外族……嫁到塞外……”


    “是是。我知道。”曹彰胡亂點頭應答著,心裏一個勁兒地後悔:早知道應該叫老四來的,他會勸人。呃……算了,他跟二哥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不怎麽親近了,還是別想了。


    老六倒是討巧,可那小不點,你能跟他說咱二哥愛而不得,你去開導開導?


    “……我心疼……”


    “這說不定是她自己想的,你就別……”曹彰話一出口就像扇自己一個嘴巴: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麽?郭照瘋了才自己想這樣呢!


    可他沒想到曹丕居然瞬間提高了聲音:“是她自己想的!怎麽可能……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呢?”


    曹彰嚇的一下頓住腳,來不及往後張望,直接抬手想捂住曹丕嘴巴,曹丕卻已經低下聲,點著自己心口“……可是……明知道是她自己的主意……我這裏還是疼……疼的受不住。”


    曹彰沉默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幹脆就一言不發光等著曹丕說話。


    可惜曹丕又像察覺到自己喝醉一樣,在那句話落後,直接閉了嘴,不再出聲。


    曹彰暗暗舒了口氣,趕緊把人送到了曹丕府上,待呂裴接手後,囑咐一番才又折回自己府邸。


    第二天的時候,軻比能回程。曹孟德上書許都,允軻比能求親事,封郭照武定縣君,妻鮮卑軻比能。


    命令一下,郭府就忙活起來,蔡嫵更是忙碌的腳打後腦勺。


    她開始給郭照做衣服,做鞋襪,打絡子,繡手帕。做了一件又一件,甚至連郭照將來孩子的衣裳都要給她打算好。不光她自己忙活,整個針線房都被她支使的團團轉,反而郭照這準嫁娘被她當寶貝一樣供了起來,這也不讓幹,那也不讓動。最好每天閑閑的坐在那裏,養的美美的,讓她好好看著,抱著,親近著,她才能添補因即將跟這個孩子分別而湧起的心中失落,以及將來可能永不相見的悲哀和無助。


    蔡嫵把自己搞的很忙,就想她當年出嫁時一樣,她一要跟人長久分別就習慣性的忙活。好像隻有這樣,她才覺得心裏踏實一些。


    郭嘉跟郭照他們幾次勸她:這活交給下頭就行,你不用這麽操心。可是勸來勸去,蔡嫵依舊故我。一家人也隻好死心,由她折騰。


    郭照的嫁衣,不是自己繡出來的,而是由軻比能那邊千裏迢迢派人送過來的。炫目的大紅輕裘,鎏金的黃色繡紋,華貴繁重,卻雍容耀眼。


    蔡嫵像是較勁一樣,拉了一個新衣櫃,同樣給捧出一堆的衣服:嫣紅,火紅,石榴紅,茜素紅,一年四季,從頭到腳,全部都是深深淺淺的紅色。外人都詫異地看著蔡嫵舉動:這是幹嘛?她要扔自己東西。


    可是蔡嫵卻一手撫著鋪陳了一榻一桌的衣裳,一手輕輕地摩挲著女兒的臉:“照兒,你看,這些都是你的。打你及笄開始,娘讓針線房做的。多喜慶。”


    “娘小時候經常被家裏套上一身紅衣。那會兒我可討厭這顏色了。可是後來,我發現,這顏色陪著我走了很多年,童年懵懂,少年情動,到青年風雨,再到現在,而立已過,仍舊家庭和睦,兒女孝順。我開始迷信這個顏色,我覺得它總是能給人帶來運道。”


    “照兒。有人說,紅色代表欲望。深深淺淺。娘不怎麽想,娘隻覺得它好看,它喜慶,它吉祥。娘希望,你的這輩子,就如這顏色一樣,即便耀眼奪目,也是平安祥順。”


    “帶著它們吧,到了北邊,也帶著它們。不求你能天天穿著,也不要你時時掛著,但凡你想我們的時候,看看就好。有個念想。”


    郭照聽著話,看著淚流滿麵還不自知的蔡嫵,良久低下頭,把蔡嫵手邊地一件留仙裙緊緊地抱在懷裏,對著蔡嫵,極輕極輕地開口:“好。女兒聽娘的。都帶著。全帶著。”


    蔡嫵“呼”的一下把郭照摟進了懷裏,像是再忍不住壓抑一樣,抱著郭照嗚嗚地哭出聲來。


    原本在門外伺候著的杜若,聽到這聲哭後,抹了抹眼睛,亦是無聲地推出門去。


    郭照送親的日期被軻比能和曹孟德體貼地定在了中秋之後。節前不少的女眷來到郭府,向郭照表示祝賀。這其中就包括曹丕的夫人:剛做母親不久的呂裴。


    呂裴在送了賀禮後,並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向對著她禮貌疏離微笑的郭照說道:“郭姑娘,你知道嗎?除了蔡夫人,天底下恐怕再沒有第二個女人比我更渴盼你嫁可以個好人家,也最真切地希望你的丈夫能長命百歲。”


    郭照一愣,冷了臉斥道:“呂夫人……”


    呂裴臉上浮出一絲苦笑,看著郭照的眼神帶上幾許哀色:“看在你將要出嫁的份上,郭姑娘,求你讓我把話一次說完吧。”


    郭照麵無表情:“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什麽?”呂裴自嘲地笑了笑,聲音縹緲,帶了三分傷感緩緩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麽。我隻是覺得難過罷了。我隻是覺得……覺得……那天他被三弟送來府中,狀況太不對罷了。你知道嗎?自成親來,他從不讓我見他醉酒的模樣,唯一這一次酒後,叫的卻是一個讓我出乎意料的名字。”


    “郭姑娘,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小意柔和的神色。在我跟前,他一直都是個合格的夫婿,是早早開府立門的二公子,是威儀赫赫的曹君侯。當個枕邊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可以那樣眷戀地喚一個人的名字,也從沒有想過他的聲音可以不冷冽,不低啞,可以那麽溫柔!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個小偷,搶了別人的東西,偷了別人的……”


    “呂夫人,已經過去了!往事勿提!”


    “過去了嗎?郭姑娘,這些真的過去了嗎?”呂裴轉過頭,看著郭照,忽而流下淚來,“外間人人都道他心狠薄情,可你卻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就得到了他所有的愛,所有的情。從那以後,他留給我的隻有作為丈夫的責任和道義。他可以尊我,敬我,但卻從來沒有愛過我。郭照,你知道……我在明白真相的那一刻,有多……羨慕你嗎?”


    郭照仰起頭,不再看呂裴:“呂夫人今天累了,想是該回去了。采苓,送客!”


    呂裴看了看郭照,低下頭:“告訴你這些,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有些憤慨。他是我丈夫,我看不過他一個人傷,一個人痛時你卻無動於衷,可以好好呆在家裏,接受著八方道賀。憑什麽呢?你……”


    “算了,我說這些其實也沒有用。這也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他的。現在,反正你要走了。去到塞北那地方。聽說那裏很是苦寒。你多保重吧。”呂裴說完深吸口氣,抬起步,頭也不回離開了郭照房間,郭照在她身後“啪”得關上門,背抵著門框,整個人靠門支撐,仰看著頂棚,一滴眼淚就這麽滑過眼角,落入發間,消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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