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上,馬鈞才起身離開。蔡嫵和郭嘉兩口子都把人送到街口了,馬鈞才回過味兒來,轉過身看著郭嘉,臉上帶著種難以言說的表情:不是責怪,不是歉意,而像是坦然,更像是肅然。他跟郭嘉很認真地開口:“其……其實……你……你幹的……那些事兒……也不能……全……全都怪你。可……可你太狠……狠了點兒……莊稼……都……都被泡壞了。老百姓……會……挨餓的。”


    郭嘉垂下眸,聲音幽幽:“我知道。”


    馬鈞撓了撓腦袋,繼續磕磕巴巴地說:“我……我也不……不怨你了。好歹……你……你也不好受。所以……我還是想著……怎麽……把……把魏臻請來吧……。那個……水庫……庫的事,他在行。”


    蔡嫵聽了半天依舊雖然還是很費解魏臻是個什麽人,但是從馬鈞的言辭中好像透露著一個消息:這個人精通水利和城市規劃,於下邳重建上能有極大幫助。咬了咬牙以後,蔡嫵豁出去地跟馬鈞說:“德衡,你要是去冀州的話,對那位魏先生,請的來就請,請不來也不勉強。但是今天跟你說的這些,務必不能全部告訴他。隻微微透露一絲就好,他要是有興趣,你讓他來許都慢慢了解。”


    郭嘉聞言挑挑眉,頗為讚同地看了蔡嫵一眼。馬鈞依舊滿臉不解:“為……為什麽?”


    蔡嫵“啪”地一下拍上馬鈞腦袋:“你傻呀,你不知道讓人聽故事要留個懸念才能引人入勝嗎?你一下子都說了,他還跟你來嗎?”


    馬鈞恍悟地點點頭,然後捧著一遝的筆跡,滿足地笑著跟蔡嫵郭嘉告辭了。蔡嫵看著馬鈞遠去的背影,心裏一陣發酸:她不讓他說全部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怕留下懸念,引人入勝,而是為了防止聽到那些點子以後的魏臻不來,繼續留在冀州。蔡嫵不知道這個叫什麽魏臻的,現在是在野的身份,還是已經被袁紹征入了帳下,前者知道這些,威脅不大,若是後者的話,她真怕袁紹會因為這個大興水利,勸課農桑。許都和冀州原本就已經拉開差距,要是再加上這一條,恐怕誰都不敢肯定到時候袁紹跟曹孟德對戰,勝利的一方到底會是誰了。


    蔡嫵想到這兒,心裏悶悶。回去的時候,蔡嫵偎依到郭嘉懷裏,聲音低沉:“奉孝,我是不是很壞?我剛才連德衡都騙了。”


    郭嘉點點頭,一手摟著蔡嫵,下巴摩挲著蔡嫵的頭發,月色下他的表情溫柔,聲音清朗,帶著一絲輕鬆地調侃:“是很壞,和我一樣的壞。可是……我還是喜歡,怎麽辦呢?”


    蔡嫵聞言一怔,隨即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她良心發現,有了剛才的憂鬱感慨,卻全部被他這不倫不類地情話打發到九霄雲外去了。這人真是……太討厭了。


    蔡嫵也不知道是羞到還是氣到,一腳踢上郭嘉小腿,趁著他彎腰之際,又一臉無辜地張望了四周,貌似沒“發現”什麽異常,才又故作無事,一本正經地轉移話題:“你說德衡去冀州,會不會趕上冀州、幽州戰事?”


    郭嘉咬牙抽著冷氣,眉頭眼角皆在顫動,但卻仍舊很盡責地配合蔡嫵:“公孫瓚眼下情形應該不妙。遼西鮮卑素利部跟公孫瓚部積怨已久,此番公孫瓚兵敗任丘,下屬幽州應是兵困民乏,人心惶惶。我若是素利,應會趁機南下,奪取居庸關之地,以備將來兵掠中原。當然,這些還都是隻算入鮮卑一部的前提下,實際上不止鮮卑,恐怕匈奴,甚至烏丸各部都在冷眼旁觀北方幽冀之戰。一旦戰事出現可趁之機,他們都很可能拋以誘餌,以協戰支援為名,行占地據疆之實。”


    蔡嫵一下愣住,頓住腳肅然回身問:“那……冀州幽州那裏豈不都很危險?會有外族入侵?”


    郭嘉眯起眼,搖搖頭說道:“這個倒是得看公孫瓚或者袁紹身上的風骨了。若二人當真知道輕重急緩,應該不會辦出此等糊塗事。隻是不知他們手下那些將領會作何感想了。說不定就有出餿點子的。”


    蔡嫵垂下眸,咬著下唇手絞起手帕,用一種帶著擔憂地語氣小聲開口問郭嘉:“若是……若是公孫瓚在與袁紹對陣中兵敗,你……能不能設法聯係到……管休哥哥?我想……讓他來投於許都,也好過他投於袁紹,將來跟許都兵戎相見。”


    郭嘉眯了眯眼睛,扳過蔡嫵的身子,一臉正經地向蔡嫵保證:“管休的話,我會盡量。但是,前提是他願意。阿媚,你得清楚……現在的管休……可能已經不是你當年認識的管休了。他未必會聽得進……你的勸說了。”


    不得不說郭嘉對人性了解,時事推斷之天賦是絕對受了老天爺厚愛的。因為就在蔡嫵郭嘉兩口子聊天的同一時間。在幽州易京處,管休的府邸上,當家主母公孫琴也在忐忐忑忑地擔憂著自己丈夫和自己的父兄。在夜色已濃的現在,還挑著燈,滿眼虔誠地跪地祈禱:願皇天後土保佑,保佑我夫平安無事,無恙歸來。保佑父親,兄長轉敗為勝,逢戰凱旋。


    她身邊的侍女看著她,滿臉的不忍:“夫人,將軍吉人天相,遇事定然能化險為夷。倒是夫人您,夜寒露重,夫人再不安置,明日讓公子得了信,又少不得讓他一番擔憂了。”


    公孫琴輕咳了兩聲,站起身:“迪兒還未睡下?”


    侍女低著頭回答:“公子還在書房練字。並未休息。”


    公孫琴低頭笑了笑,攏攏鬢角的發絲後跟侍女說:“陪我去書房看看迪兒吧。順帶,也催他休息。”


    侍女點了點頭,隨即體貼地拿了件披風給自家主母披上,然後才跟著主母出門。


    書房裏,管迪正全神貫注地練字,全然沒注意到自己母親到來。


    公孫琴也不出聲,靜靜地站在門口,眸光慈祥地看著自己孩子。七歲的管迪繼承了他父親管休所有的優點,不光樣貌英氣俊朗,連性情都是同齡人中難得的沉穩溫潤。小小的孩子,已經聽話懂事,聰慧穩重,勤奮刻苦,待人親善,孝順體貼。恐怕就是最苛刻的夫子來了都挑不出這孩子到底有什麽毛病。


    公孫琴在門外看了很久,才唯恐打擾了兒子一樣,小心翼翼地走進門內。給管迪把用過的那些紙張細細地整理成遝。


    管迪聞聲抬起頭,看到來人是自己母親後,一邊放下筆給公孫琴幫忙,一邊很是詫異地問道:“母親,夜濃了,母親怎麽還沒休息,反而來迪兒書房了呢?”


    公孫琴轉過身,放下手中東西,麵帶溫柔:“迪兒便是刻苦,也不急於一時。累壞了身子,可就沒有人關心為娘了。”


    管迪愣了愣,隨即小聲地說:“這幅字原本是父親臨走時臨摹給迪兒的。迪兒當時答應父親,等他回來,一定交給他一副讓他滿意的大字。”


    公孫琴僵了僵,看著絹紙上鐵鉤銀劃的《詩經·無衣》篇,神情恍惚了下,才聲音柔和地勸道:“便是如此,迪兒也不必急於一時。明日再練,也是一樣的。”


    管迪眨眨眼,聽話地點頭應諾。然後扶著自己母親的手,走出書房門,送公孫琴回房安歇。


    路上公孫琴遲疑了下,才問管迪:“迪兒,我聽說前一陣子你跟你外公寫信了?”


    管迪點點頭:“其實是走前父親交代的。隻是說了些家裏的情形罷了。”


    公孫琴“哦”了一聲,隨後就不再發問,和兒子一道往自己臥房走了。


    等到了臥房管迪安置好母親。吩咐了傭人值夜後,才小臉平靜地離去。


    榻上的公孫琴聽著兒子離開的聲音,眼望著帳頂,幽幽地歎了口氣。有時候她是恨自己的,身子不爭氣,連性情都不爭氣。偌大一個家裏,管休一走,竟然多半事情是兒子在撐著。她這做母親的,十天裏,倒是有五天是在病著。她想老天爺真的待她很好很好,嫁給了她心儀的夫君,生了個懂事聽話的孩子,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可是剛剛看到那幅字的時候,她還是覺得自己心裏微微酸楚了一下:就算知道管休心裏曾經有過一個人,曾經和那姑娘差一點兒結成連理過、但是看到他那手和書房裏掛的《詩經·燕燕於飛》一樣的筆體後,她還是覺得心裏難過:即便成親這麽多年,管休從來沒有提起過那個叫蔡嫵的姑娘。


    公孫琴覺得自己果然不是個好女人。別說夫君他就是隻是喜歡過惦記過那個女子,便是真的納了別人進門,她也不應該有怨有怒的。


    說起來,她從生下迪兒後身體就一直不好,以至於再難成孕。管休對此從未說過什麽,甚至還曾寬慰她:有迪兒一個就很好,他已經很知足,她不必愧疚。可是公孫琴還是覺得心裏難安:他那麽那麽的好,那麽那麽的體貼,她怎麽忍心讓他子嗣不豐?


    公孫琴想到這兒轉過頭看著自己身邊空落落的空白處,胸中湧出一片柔情和酸楚:下次你回來,我是不是要考慮考慮給你納妾了呢?


    顯然公孫琴的這些疑問得不到任何回應,因為她發問的管休此刻正在的營帳中在進行著一個很嚴肅的話題。


    中軍帳裏,管休手下四個騎都尉和各軍校尉皆在。甚至隨軍主簿都是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唯有主位上的管休,像是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神態安然地坐在那裏,全神貫注地批閱軍報卷宗。


    過了好一會兒,脾氣急躁騎都尉王賁終於認不出開口進言:“將軍,我們是不是要撤兵?”


    管休從一堆案頭中抬起頭,挑著眉,笑容裏溫藹和煦,帶著一種沉穩安心的暖意。他聲音平靜地問王賁:“文勇何出此言?”


    王賁語帶擊破,表情焦躁地解釋:“因為幽州和冀州在打仗,將軍不要回援嗎?”


    管休偏著頭,微微蹙了蹙眉,轉身問其他人:“你們也這麽想嗎?”


    座下之人有人點頭,有人沉吟。還有人麵無表情地看著管休,一副您說啥咱就是啥,絕對唯您馬首是瞻的模樣。


    騎都尉應興清清嗓子一臉正色地跟管休說:“將軍,俺們幾個商量了下,就覺得吧,將軍你……出來大半年多了,回援的話,能到易京看看公孫夫人和管迪公子。”


    管休聞言啞然失笑,看著手下眾人指指居庸關北麵方向:“那裏鮮卑人的大軍就快到了吧?”


    王賁、應興等人神色一肅,身體站直跟管休語氣鄭重地齊聲道:“將軍放心,屬下定不讓外寇踏關一步。”


    管休笑了笑,揮揮手示意屬下們放鬆,然後站起身,麵向南方聲音幽幽地說道:


    “諸位可還記得,初平二年時,鮮卑寇邊,屠居庸關前昌利、範縣血漫城牆,人畜不留。”


    “我們的眼前就曾是昌利城的遺址,而身後還有當年幸免的幽州三城的百姓。”


    “再之後,才是幽州和冀州的交兵處任丘。”


    “幽州與鮮卑步度根也好,素利也好,皆積怨頗深,若是退兵,破關後,昌利的舊例,就是我們身後三城的明天。”


    “所以,管休不能退,也不敢退!”


    座下的人不再吱聲,各自安靜地垂下頭。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錯誤的小學生,表情慚愧,神色沮喪。


    管休回頭輕笑一聲,擺擺手:“回去各自準備,不出五天,就有仗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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