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深吸了口氣,脊背挺直,目光波瀾不驚:“沒有。”


    馬鈞定定看著郭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像是不能相信郭嘉所言一樣,訕笑著為郭嘉開脫:“不……不會……你們不會。你……你明明知道……水淹之策,有……有傷天和的。而且,而且淹……淹莊稼……傷百姓,你知道的。你明明都知道的。”


    郭嘉抿了抿唇,看著馬鈞不避不躲坦白:“德衡,我說的是實話。”


    馬鈞愣怔了。他難以置信地看了郭嘉好久,想是想到什麽一樣皺起眉頭,低頭看著手中發黴的糧食,很愛惜地輕輕合攏,再抬頭則是聲音顫抖喃喃問道:“可是去年你……和……和大公子……還在為……為農桑的事邀我去……去許都。怎麽現在就……就變了呢?……就變了呢?”


    郭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他一直知道馬鈞並不適合官場、戰場的許多東西,他專注、認真、執拗、一根筋、不會變通、不通時務。他是許都人中少有的單純和簡單,有著許都人長越來越少的赤子之心。麵對這樣的人的質疑和提問,他一向聰明的大腦頭一次發現,其實他也有張不開口,不知道該怎麽跟人解釋的時候。


    馬鈞期待地看著郭嘉,最終卻什麽也沒聽到。小夥子終於回過神,了悟了郭嘉恐怕真的沒有騙他。他這個曾經心懷天下、愛惜蒼生,曾經跟他一道討論織機農械,曾經在壽春城外誠意相邀的朋友,當真辦出了水淹下邳的事。眼前這些東西,是他毀的!他手裏這些,是他造就的!那些房倒屋塌的場景,他是難辭其咎的!


    馬鈞豁然站起,憤怒地衝郭嘉揚揚拳頭,卻最終什麽也沒做,隻是咬著牙瞪了郭嘉一眼,丟下一句不帶一絲打哏的:“我看錯你了!”後,甩開袖子,揚長而去。


    郭嘉看著他背影,良久後,合上眼睛,身子靠上城牆低下頭微微苦笑。


    第二天的時候,馬鈞很早就出現在下邳城,領著一些軍士在他的指導下於某些特定地方挖溝建渠,爭取早日排出積水,降低下邳城水位。


    那時郭嘉和程昱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兩人誰也沒上前打擾,隻是靜靜地觀看。


    過了有半個時辰,馬鈞指揮人去下一個地方繼續時,不經意轉身間,看到了郭嘉、程昱,眼睛眨了眨,沉默地轉過身去,自始至終招呼未打。


    程昱扭頭看看身邊郭嘉問道:“聽說昨天你和德衡在城門口發生爭執了?”


    郭嘉扶著額,帶著絲淡淡地疲意說道:“算是吧。”


    程昱捋捋胡子,沉聲開口:“德衡他……畢竟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你說話注意些。”


    郭嘉低下頭,眼睛閃過一絲黯淡,輕歎了口氣,並沒有直接回答程昱的話。


    程昱見此知道他不想在這個事上多做停留,很識趣地轉移話題說:“聽元常說那個叫高順的,被勸了好久沒答應,也不知道怎麽想的,昨天下午竟要見主公。他為其引薦後,高順已然向主公表示:願意歸降。昨天你好像去探過監吧?這裏頭不會是有你什麽事兒吧?”


    郭嘉抬眼望天打著哈欠敷衍:“這裏頭能有我什麽事?我又不是高順家親戚,他歸降與否跟我有什麽關係利害不成?”


    程昱不置可否地瞪了他一眼,捋著胡子意味不明地嗬笑著說:“誰說不可能是你家親戚?你還不知道吧?高順昨天經主公同意,認了呂奉先的孤女為義女。並且主公當時還做主還她許配給了二公子。我印象裏你家滎兒和六公子是主公定下的金蘭兄弟吧?你看,這下不就有親戚牽扯了?”


    郭嘉眨著眼,聳著肩低笑了聲:“哎喲,這個高順話不多,腦子倒是夠好使。不降則已,一降就成了主公親家了。”


    程昱轉看了眼郭嘉,笑著搖搖頭:“還不止這個,昨日主公還隱約提到了大公子的婚事呢。恐怕回去以後許都就要熱鬧一陣了。”


    郭嘉挑挑眉:“哦?大公子婚事?可曾說是哪家閨秀了?”


    程昱捋著三屢長髯語氣悠長,賣了個關子:“具體哪家倒是沒有定下來,不過主公卻讓文若擬了一張名單送來。至於名單上都有誰,奉孝不妨猜猜看。”


    “仲德這是在考我?那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郭嘉輕笑一聲,伸出左手邊屈指數著邊說:“弘農楊氏、河間衛氏、河東司馬氏、潁陰荀氏皆是望族名門,主公若是與之皆為婚姻,可安撫那些近來因徐州事而躁動不安的世家豪門。”


    “襄陽蔡氏、江東孫氏、扶風馬氏,亦是有女待嫁。而且此三家從戰略地理上看,與許都最近。呂布事定後,主公接下來最大的對手就是北方袁紹。若想不被背後捅刀子,荊州、江東、西北。必得好好拉攏。所以這三家亦可為兒女親家之選。”


    “河北甄氏、東海糜氏,皆大富之家,雖聲望不及前幾者,然此門中千金不比官宦之家那麽刻板。心思通透,出事靈活,亦有資格成為將來曹氏的當家主母。再加上就現在的來講,他們兩家身上還都有許都最迫切,最缺少的東西:錢、糧和鐵器、馬匹。所以若是讓嘉選擇,嘉一定會從這兩家中為主公挑兒婦。”


    郭嘉說完收回手,笑微微地轉向程昱,等待程昱揭曉答案。


    程昱麵有滿意地點點頭,似乎郭嘉的回答很得老先生歡心。程老爺子捋著胡須補充:“還有潁川陳氏和江夏顧氏亦在其列。隻是看主公意思,他好像並不太留意這幾家。倒是江東細作有報說:孫策不日將遣張紘來許都,至於具體所為何事,暫時還不知曉。但也應該和戰事脫不了關係。”


    郭嘉聞言眼一眯,站直身子正經了神色:“主公對此可有何表示?”


    程昱皺皺眉,露出一個困惑地表情,帶著絲疑慮和不解說道:“主公對此事好像也沒怎麽在意。他最近似乎有些……精神不濟?可能是太過勞累了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憂許都之事,主公在營帳這幾天都是燈明至深夜的。仲康說主公這段時間每晚都會要幾盆涼水放在帳中,可能是為疲勞時醒神所用吧。”


    郭嘉聽後垂下眸,遮住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看來主公的頭風拖不得了。得趕緊完結下邳事,回師許都了。


    郭嘉抬起頭看著程昱臉色肅然:“徐州民事治政和城防布守進展如何?七日之內可能回師?”


    程昱掐著手指算:“加把勁應該差不多。不過若是算是徐州士族豪紳的安撫時間,可能會更長一些。”


    郭嘉手一揮:“不必過多理會他們!一群矯情的擰巴人,你這會兒就算跟他們擺宴賠罪,他們也未必能領情。不如等時間長了,事情淡了,讓自己就回過味來,自己知道往哪裏靠攏。”郭嘉沉吟了下,眨眨眼睛對著程昱說道:“我剛想起來,好像這次是仲德你是負責民政事吧。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就不打擾你,跟著你瞎摻和了,嗯,我家書回信還沒寫完,得好好想想要寫些什麽。”說完郭嘉拍拍程昱肩膀,給老爺子一個“你慢慢忙活,我先撤了”的眼神。甩甩袖子,跟程昱打了聲告別招呼後,在老爺子眯眼沉思的目光中邁步走開。


    程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想是想到什麽一樣,微微皺了皺眉,但是什麽也沒表示出來,隻是迅速轉身朝著下邳府衙而去。


    郭嘉則在離開後直接去了曹孟德處,在看到桌案如山的公文和旁邊口述筆錄分工明細的曹孟德、荀攸後微微鬆了口氣:老天爺,幸虧還有個公達知道這事,不然這些不得光是我一個人幫忙了。


    帳內荀攸和曹孟德見到來人時,抬頭掃了一眼,曹孟德抵著腦袋一指手邊的一摞文書:“奉孝把這些給批閱了,然後調出所有有關糜竺和甄儼的文卷。孤要親自察看。另外,呂布獨女好像是魏氏所出。找機會給嚴氏她們透個信兒,在呂裴出嫁前,把她過到嚴氏名下。”


    郭嘉眼睛閃了閃,看了眼曹孟德,默不作聲地把手伸向曹孟德所指的那疊竹簡:就算是純粹的聯姻,他家主公也在盡自己所能的給兩個孩子安排上他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家世把關,性格比對,甚至他們家裏的成長,出身的嫡庶他都在細致把量。若不是現在時局嚴峻,若不是他身負許都諸多人身家性命,他恐怕更願意讓自己兩位公子自己選擇一位妻室。隻要選的不是太出格,曹孟德可能都樂意為孩子們做主娶人進門。


    可現在天不作美,曹昂的婚姻必然是要顯示對世家的安撫和妥協,而下麵的曹丕在婚事上就得佐證:許都“招賢令”絕非浪得虛名。即便是高順這樣曾經狠狠落過許都麵子的降將,許都也一樣能接之納之。不止能讓他收兵敗之人的遺孤做義女,許都還會對其安撫照拂,在降將和舊有將領之間他們一視同仁。


    這樣的政治信號不可謂不高明。做出決定的主人和讚同的決定的參謀們一致認為這事其實於許都最大利益考量後的最好選擇。甚至連當事人之一的曹昂都在知道此事後默認了這些決策的正確性,很客觀很冷靜地在一旁分析這些姓氏背後的政治力量。


    但是這也隻是其中之一的當事人如此表現。對於另一個身在許都,跟隨荀彧總理後方事宜的當事人來說,自家父親這樣的決策卻無疑是個晴天霹靂。


    曹丕得到消息那天也是郭嘉家書到達蔡嫵手裏的那天。


    那天蔡嫵在聽杜蘅說完所有產業事宜以後,遣退眾人,放鬆地伸了個懶腰:總算沒白忙活幾個月,許都東城那些事現在終於步入正軌了。接下來,就該是照兒和二公子的事該提上日程了。


    蔡嫵拍拍手,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就見柏舟那著封信趕了進來:“主母,先生前線來信。”


    蔡嫵頓住腳,眼睛亮亮地接過信,拆封展開,滿臉笑意地開始看信。


    柏舟站在她一旁,偷偷瞄著蔡嫵表情,暗暗在心裏揣摩自家先生會在信裏寫些什麽。可是審視著瞄著瞄著,柏舟就發現主母臉色有些不對頭:她嘴角的笑意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不見,轉而顯出僵硬、驚詫、難以置信的複雜之色。


    柏舟很是好奇:先生到底是寫了什麽,怎麽主母會露出這種表情?


    卻聽蔡嫵“啪”的一下一合信紙,抬起頭,盯著柏舟一字一頓:“立刻備車,去司空府。”


    “啊?”柏舟下意識地驚訝了下,怎麽也想不到平日都是步行去司空府的主母今天怎麽突發奇想要坐車了。


    蔡嫵目光銳利地瞪了柏舟一眼,柏舟立刻低下頭,恭聲應諾,小快步退出廳門,著人備車。


    蔡嫵把信摔在桌案上,攥著拳頭在廳裏焦躁地走了兩圈:要趕緊!她沒那麽多時間,她現在就盼曹孟德還沒來得及告知府裏那些夫人們。或者曹孟德的信比郭嘉晚來一會兒,丁夫人她們還沒來得及拆封。那樣的話,一切還都有回旋的餘地,至少在事情沒攤開之前,在知道的人還很少之前,有些東西是能更改的。


    許是察覺到蔡嫵當時的急切,柏舟動作很快地備好車。蔡嫵身段利索的上了車,連杜若都沒來的及帶就匆匆得趕往司空府。


    但是等她到達司空府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在丁夫人她們經常見客的花廳裏,尹夫人。環夫人她們正在笑嘻嘻地跟丁夫人、卞夫人道喜。聽那意思,她們已經知道這喜從何來了。


    蔡嫵腦子“嗡”了一下,在渾身發僵地看了看卞夫人後,手指微微抖了抖,扯出一個不太自然地笑意對著卞夫人道了聲平淡古則到聽不出意味的恭喜。卞夫人好脾氣地衝著她笑了笑,然後轉過頭,一派和悅地接受其他人的賀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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