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五年的冬天特別的漫長,進了二月份也未見冰雪消融。等到進了三月份,好不容易見天氣轉暖,冬衣該收拾進衣櫃了,農戶也該忙著春種,誰知道三月底四月初的時候竟然來了一場大雪,等到雪停,仔細把量下,厚度都能沒腳踝了。


    蔡嫵那時正和郭嘉一道整理林大家送她的五大箱子的書,原本是想趁著這陣子天氣晴好,把書卷分門別類後曬了放入她自己新收拾出來的小書房呢,誰知竟然忽然變天,蔡嫵放下一卷竹簡,推門而出伸手接了雪片,眉頭微皺:三月春雪,竟然堪比鵝毛。當真出人意料。郭嘉也隨後跟出,看著天空飄雪搖頭輕歎了一聲。


    蔡嫵聽言回頭,靜靜地看著郭嘉:“往年這個時候,迎春花一開,阿公就該準備出行了。然後娘親會帶著我們幾個出城給阿公他們送行。不知道今年哥哥出行,會不會因為這個推辭?還有威兒,他肯定又會吵鬧著一起跟著出門了。”蔡嫵說完,有些黯然地低下頭。


    郭嘉有些心疼地把擁住蔡嫵肩膀,輕聲道:“想家了?要不等天氣好轉後,送你去一趟潁陽吧?”


    蔡嫵搖搖頭,把臉埋在郭嘉衣料裏,聲音悶悶地說:“不用。等孝期過了再說吧。”


    郭嘉也沒再說什麽,隻用手輕輕撫上了蔡嫵的頭發。


    五月份的時候,典韋回了一次陳留,回來給蔡嫵帶了一堆小東西小零碎,全部都是蔡嫵幹娘自己做的。其中竟然還有小孩子的衣服和幾雙繡工精良的虎頭鞋,看功夫,應該是花了幾個月時間才做好的。蔡嫵看得有些傻眼:幹娘這送的也忒不是時候了吧?典韋沒跟她說過家裏在守孝?


    典韋摸摸大腦袋,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俺還真給忘了。”


    蔡嫵滿是無語的瞪他,然後叫杜若收了東西,好好存放。其實和東西相比,蔡嫵更希望做東西的人來。早在去年年前,蔡嫵就曾想把她幹娘接來潁川。可典韋年前暗裏偷去過一趟己吾後,回來跟蔡嫵說:“娘說根在陳留,一輩子過習慣了,不想搬家。”蔡嫵寫信勸過幾次後,典大娘依舊堅持,蔡嫵也隻好由她去了。


    不過到了七月份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讓蔡嫵及其後悔自己當初輕易放棄這個決定的事件:陳留地動,連帶周邊郡縣一道受波及。潁川亦在其列,陽翟郭府的下人房塌了一角,郭府中一死兩傷。陳留本地更是房倒屋塌,良田龜裂,死傷無數。蔡嫵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跑到典韋那裏,卻發現典韋人已經上路,往己吾家裏趕了。蔡嫵又忐忑地派人去詢問潁陽那邊,結果派出去的人和潁陽來報平安的人在半道碰上,交流後,各自放心,回去複命。


    三個月,朝廷沒有采取一點兒措施。賑災款不見下撥,府衙倉不見開放。郡治陽翟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傷員,病患。而典韋那邊則是去後再沒有半分消息傳來,蔡嫵忐忑地等在家中,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沒關係,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還有希望,還有希望。


    可惜不久,蔡斌在來信裏就給她說了一件讓她絕沒想到的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父親那位至交,己吾縣令衛成在任上積勞成疾,撒手西去。朝廷新任的己吾縣令,病辭不受。己吾情況雪上加霜,在大災後疫情正抬頭時,又成了無人管理的混亂之地。


    蔡嫵拿著蔡斌的書信,隻覺得渾身發汗:天災人禍,一並加身,原本不大的希望,此時變得更加渺茫。


    她茫然地轉向一直靜靜站在她身後略帶擔憂的郭嘉,聲音發緊:“幹娘如果……”後麵的話,蔡嫵說不下去了:那是個非常可愛,非常慈祥的老太太,總愛說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絮叨給她聽,會晚上起夜給她掖被角,會以自己的方式勸解她。她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她對她很好。她不識字,卻依舊堅持讓她給她寫信,然後請人讀給她聽;她過得不富裕,卻每年都托人給她送東西,有時是小零碎,有時是土特產,有時是些針線活兒。她不能想象這麽一位老太太忽然沒了,她會有什麽感受。


    郭嘉握著她拿信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你想做什麽隻管放手做吧。出什麽事我給你撐著。”


    蔡嫵低著頭,拿兩人的手觸著前額:“奉孝,我害怕……”


    郭嘉沉默,無聲地把人擁進懷裏。然後就覺得自己肩膀處漸漸濡濕,蔡嫵在流過淚後,終於抬起頭來,眼睛紅紅地跟郭嘉說:“我想做點什麽。”


    “府中賬房憑你取用。”


    蔡嫵微微一笑,狠狠地抱了把郭嘉。


    不過蔡嫵到底也沒有多動用賬房的款項,郭府的境況畢竟和蔡府不同,郭家幾代都是祖產維持,到郭泰時已有沒落之象。郭嘉這裏更是有意散財,所以施粥的話,郭府支持不了多長時間。她可還沒聖母到敗家做善事的地步。蔡嫵隻是在第二天的時候,開始帶著杜若在府門義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辦的出格,她甚至清楚自己這麽辦對幹娘那頭沒有絲毫用處,但


    人在無計可施時總願意相信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此時蔡嫵就相信:好人有好報,她多做一點說不定幹娘那裏得了她的積福,還活著的希望會大一點呢。


    不過郭府主母親自出診這事還是引起了一點兒小轟動。好在不是太大:因為這個時代女大夫還是有的,醫女也不少,朝廷裏也專門有為後宮女眷看病的女官。隻是已婚女子在自家門口看診比較新奇罷了。不過人們好奇念頭很快就消失:因為在不遠處的府門邊,郭嘉的家主正負手站立,眼角帶笑的看著來往諸人。對門前自家夫人的舉止,完全就是無聲縱容,或者說行動支持。


    郭圖則在聽說後對此舉頗不讚同,在跟郭嘉聊天時隱隱談起,結果郭嘉聽完郭圖那個“婦人該在後院呆著”的理論後,竟然大笑出聲,袖子一揮聲音裏滿是任氣地說道:“郭嘉之妻緣何要受那些條框規束?若她可以,便是效法婦好,嘉亦會欣然允之。”


    郭圖一噎,無奈地搖搖頭,瞧著郭嘉滿臉“你沒救了”的表情。郭嘉則完全忽視此視線,指指書房:“公則,手談幾局如何?”


    郭圖無奈地歎息一聲,站起身撣撣衣服跟郭嘉說:“奉孝請吧。”


    入冬的時候,蔡嫵終究還是接到了噩耗。典大娘終究沒有逃過那場天災,在地動之時,她並未在家,典韋在自家院落的廢墟下沒有找到她。她被劃入失蹤人口行列,幾個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而己吾滿城的廢墟下則壓著無數的失蹤人員,典韋和鄉親們一道挖掘了兩三個月,才算找到她的屍首。隻是已然腐爛得麵目全非,若非典韋憑著母子間那些微妙的感應和她身上掛的一件蔡嫵送的荷包,典大娘怕是依舊會躺在廢墟之下。


    蔡嫵在聽到來人的敘述後,先是呆了呆,反應過來,轉身撲到郭嘉懷裏哭得肝腸寸斷:老天爺你還真是個有眼無珠的!為什麽奪走的是我幹娘?你若真是有眼,為什麽不直接把地震發到金鑾殿上?你看不到昏君佞臣?看不到宦官外戚嗎?


    蔡嫵那天直接在郭嘉懷裏哭的昏睡過去,被郭嘉送到房間後,夢裏還曾不時抽噎。


    隻是第二天的時候,蔡嫵盯著一雙紅腫的眼睛,照舊義診。


    柏舟不解地瞧著自家主母,然後再看看自己身側的自家先生,他居然沒有絲毫以外,不由困惑納悶:要不說先生是小太公呢。主母這想法,估計也就先生這樣的能縱著了。


    不過蔡嫵卻也沒堅持多長時間,她在自家幹娘死後繼續義診不過是心有不甘罷了。再重新義診時她已經側重點由原先的治病看病轉移到向人傳授急救常識。並且著重留心一些聰慧心善又有耐性的孩子,詳細講解些醫學常識。這其中有位叫董信的會稽籍十四少年,雖不是最有天賦,卻是學的最認真的一位。


    蔡嫵觀察幾天以後,終於還是在一次義診後叫來了小董信,直接了當的問他:“你願意學醫嗎?”


    董信認真的點頭。


    “即使醫為方技,一輩子難有仕途,你也還願意嗎?”


    董信仍舊點頭。


    “能告訴我為什麽想學醫術嗎?”


    “信想救人,救很多人。”董信沉默了一下,最後給了一個蔡嫵沒有想到的答案。她以為他會說出一段催人淚下的故事。


    蔡嫵靜靜地看了董信一會兒,咬牙說道:“如果我教你,你會怎麽回報我?”


    董信愣了愣,咬咬嘴唇:“信父母已逝,孤身一人。且身無長物,不知如何回報夫人。若夫人同意,信甘願入府為奴。”


    蔡嫵聽完沒再說什麽,隻轉身踏入院門。董信見她離開,才有些麵露焦急,卻見杜若回頭衝他笑笑,然後招招手對他說:“進來吧。姑娘同意了。”


    董信有些難以置信,呆了呆,才趕緊快步跟上去。蔡嫵在前麵聽到腳步聲,嘴角勾了個淺淺笑意。當然這會兒的她完全沒想過她無意間的一次舉動到底改變了什麽,更沒有想過這位正史上名不見經傳的少年及其後人以後會有怎樣成就。


    中平五年年底時候,日子總算恢複平靜。蔡嫵繼續了她那種給潁陽娘家寫寫信,送送東西。自己在郭家管管家,做做菜,釀釀酒的平淡生活。


    雖說做菜做的都是素菜,釀酒也都是存放酒窖,不能開封。但蔡嫵似乎在一年的波折中找到一點兒閑適感,對這兩樣總是興趣濃厚。當然,郭嘉心裏就不怎麽舒坦了,對於做菜還好說,這人完全可以不顧什麽“君子遠庖廚”的聖人訓,時不時就會跑去廚房晃悠一圈看蔡嫵下廚,興致來了,還會辦出直接下手捏了先嚐鮮的事。蔡嫵第一次見時著實被他嚇了一跳,拿筷子一把敲了郭嘉的手,扳著臉嗔道:“去,洗手去。”郭嘉甩甩被敲的手,模樣委屈來了句:“我不吃了。”


    蔡嫵被噎住:他話還能再說幼稚些不?


    結果緊接著郭嘉就來了句:“你喂我吧。”說完還拿下巴指指蔡嫵手中的筷子,示意了下。蔡嫵一把把筷子拍郭嘉身上:“美得你。自己拿著端出去廳裏吃。別在這裏轉悠著礙事。”


    郭嘉當時癟癟嘴,滿是遺憾地端著碟子出去了。


    而對於蔡嫵釀酒,郭嘉就有些怨念了。一個嗜酒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家酒窖放進去幾十壇佳釀,可自個兒一滴也不能動,這感覺絕對跟受刑有一比。


    郭某人幾次見到蔡嫵從酒窖出來,都瞪著眼睛哀怨地瞧她,用眼神無聲地控訴她這種精神折磨。


    可惜蔡嫵直接扭頭當沒看見了。對於郭嘉有時候抽風做出的某些狐狸行徑,蔡嫵一次會上當,兩次可能也會上當,三次,四次再上當,就隻能說是蔡嫵智商存在缺陷了。可惜她老公是一點兒沒這麽認為,人家還一臉遺憾,滿是虔誠地跟蔡嫵表決心:阿媚呀,我一點都不嫌棄你笨,真的。


    蔡嫵當時聽完真想踩郭嘉一腳: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以一種嚴肅認真到欠抽的口吻說出氣死人不償命的話。而講完之後,他又能完全忽略掉受害者的內傷抓狂,帶著滿是無辜,一臉擔憂體貼地問人家:你沒事兒吧?


    等日子劃到中平六年的時候,蔡嫵已經完全適應了郭嘉或體貼或撒嬌或氣人或抽風的行為。她想自己能用兩年時間適應一個腦回路異於常人的人足夠說明她自己現在腦回路也正常不到哪裏去了。


    她在有一次跟唐薇高翠聊天的時候抱怨這個問題,並且一臉苦惱地問兩位前輩,如果這事發生在她們身上,她們怎麽辦?唐薇眨著眼睛,仔細想了想,最後搖頭說:“文若不會這樣。”


    而高翠則更直接,人家在蔡嫵話音剛落就嘎嘣脆地答複道:“他不敢!”


    蔡嫵聽完以後滿臉黑線,對著這樣的夫人,她都不知道對戲誌才表達何種程度的同情才算恰當了。


    中平六年四月的時候,荀彧的叔父司空荀爽去世,歸葬潁陰。唐薇他們帶著孩子回去潁陰吊唁。到六月份時回到陽翟。蔡嫵正想著是不是把前幾天給小戲嫻做的一套飛行棋也照原樣給荀惲做一套呢,陽翟城中各府衙忽然響起一陣喪鍾之聲,二十七下,意味著:今上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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