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蔡嫵所謂的“黑名單”生成兩個月後,蔡斌的商隊比慣常早了三個月回程。到達當天,蔡嫵依舊被王氏帶著去城外接人。隊伍接近的時候,蔡嫵拉著蔡威的手,一瞬不瞬細數著歸來的人:還好,還好,一個不落。盡管一個個麵容疲憊,神色鬱鬱,但好歹算平安回來了。蔡嫵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她最關心的三個人身上:她的阿公瘦了一些,人倒是還算精神。哥哥黑了,瘦了,也精幹了,看著比原來多了絲沉穩。管休依舊是劍眉英目,俊朗挺拔。隻是人卻有些恍惚,一直蹙著眉,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麽。直到感受到蔡嫵的目光時才抬頭回神,給她一個溫柔的安撫之笑。


    蔡嫵被這一眼看的鼻子一酸,低下頭,掩飾性地合上了眼睛。


    站在她旁邊王氏微微閃了閃眼睛,什麽也沒說,隻輕輕地抿起了嘴巴。


    晚間的時候,蔡嫵草草地吃了飯就退席離開,連蔡威要跟著她一道去她書房玩的要求都回絕了。


    “娘,二姊怎麽了?”蔡威疑惑地望著自家二姊離開的方向發問。


    “可能是累了。讓你二姊去休息吧。”話畢王氏揉了揉小兒子的腦袋,轉向蔡平,“平兒,我跟你說的那事你可別忘了。上心點兒,將來你幺妹出嫁還是要用。”


    蔡平扒了兩口飯,筷箸一收。拿起手邊一個木匣向自己母親保證:“放心吧,娘。兒子保證找最好的匠人給阿媚弄個最漂亮的項圈。。”


    王氏點了點頭:“去吧。正好帶去你書房。等會兒阿休還要來吧?你問問他,也好讓人家給你把把關呢。”


    蔡平站起身應著聲,把東西轉帶去書房。


    沒過多久,管休來幫蔡平整理賬冊,正好就看到了被蔡平放書案上檀木匣子,以及匣子上一方做工精致的金鎖。管休隨手拿起了金鎖,望著在書架前忙碌的蔡平笑問:“伯直什麽時候訂的這個?很漂亮嘛,是送陳姑娘的?”


    蔡平扭過頭,掃了眼管休手裏的東西,邊理賬冊邊回答:“你說那個?那是阿媚的。早年她夫家給的訂親禮,娘……”


    管休笑意僵在了臉上,腦海瞬息空白。耳畔“嗡嗡”作響,蔡平那句“娘說要配個項圈,讓我尋個手藝好的匠人。做成一套,等阿媚出嫁的時候讓她帶著”就像自天外傳來一樣,忽遠忽近。


    “哎,阿休,你可認識……”蔡平話落也沒見管休有反應,不由納悶地轉過頭來,入目卻見管休麵色蒼白,眼神無措,不由擔憂道,“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出行太累了?”


    管休猛然回神,望著手中金鎖怔忪了好一會兒才像握了烙鐵一般,趕緊鬆手。


    “阿休?你還好吧?要不要回去歇歇?這些不著急。”


    管休搖搖頭,衝蔡平勾了一個僵硬艱澀的笑容,聲音帶了幾分沙啞:“可能……可能是太累了。我……我回去休息,這些你一個人行嗎?”


    蔡平揮揮手,滿不在乎:“你別管那麽多了。趕緊歇著去吧。我一個人能應付。”


    管休無力地拍了拍蔡平肩膀,腳下有些不穩地走出了門。蔡平在他身後看著他跨院門時給絆了得踉蹌了下,不放心地喊:“你路上當心點。一個人行不行,不成我讓人送你回去?”


    管休沒答話,也沒回頭,微微了搖搖手,急速消失在了黑暗裏。


    夜清宵冷,失意人踽踽獨行。


    管休根本不知道他要往哪裏去,從聽到蔡平那句話開始,他的腦子就一團亂麻,等他再回神時,竟發現自己停在了蔡嫵書房前的海棠樹下,入目是她別致典雅的書房門。


    管休閉上眼睛苦笑:自己是如何就到了這裏?其實是想見見她,想問問她的吧?傻丫頭,你知不知道我對你的心意呢?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在簪子上刻的是……


    不!她不知道!她什麽也不知道。最好一輩子都懵懵懂懂,從不清楚。不然……天呐,他到底幹了什麽?她是許親的姑娘,他幹的那些事會毀了她的閨譽啊。


    一道鈍痛感從心髒傳至全身,管休失力地靠上了海棠,一手攥拳,狠狠地摁在樹幹上:疼,真疼。讓人想縮在一角,一動不動的疼。


    “你是何人,為何會在我家?”


    “好吃嗎?我做的哦。”


    “搞什麽神神秘秘,你不說,我還不聽了呢。”


    “什麽也不用帶,你自己平安回來就好了。”


    他心上那個姑娘迷糊貪吃又精靈。


    “千古慷慨班定遠,萬裏間關馬伏波”


    “盛衰本是平常事,興亡不過百姓苦。”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那個姑娘明透清醒又悲憫。


    甜軟的聲音在耳邊不停的回放,管休仰起頭,拿一隻手臂遮住眼睛,沉默安靜。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垂下手,靠上樹幹,目光溫柔看了眼書房大門,咬咬牙,豁然轉身,大步流星離開。


    他身影剛一消失,書房邊牆不起眼的角落裏,杜若就脫力地滑靠到牆根。妙齡姑娘一手捏著枚玉簪,一手用帕子堵住嘴巴,眼淚大滴大滴地砸落到青石磚上。


    她是要還簪子的。走到蔡平院子卻撞到了管休彷徨而出。平日那麽斯文謙達,嚴謹穩重的人,這次竟沒看到她?


    心痛,神傷,決然,離去。


    杜若隱在角落,從頭到尾看他掙紮看他無助看他煎熬看他傷魂,她想幫卻絲毫幫不上。


    他們都是一群當局者,愛而不得,寤寐思服。她跟他一樣,卻比他更不如。他的姑娘好歹明白了他的心意,她思慕的人卻對她情愫一無所知。


    杜若一個人蹲靠在牆角,仰望天空發了半時辰的呆,終於還是拍拍臉,站起身,抹幹眼淚像什麽也沒發生一般往蔡嫵院子裏走去。


    第二天杜若若無其事地找管休還簪子,管休沒有出現。玉簪欲還無人。


    第三天,管休依舊不見蹤影。


    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六天,杜若終於從一個仆從口中打聽到:你說管二公子啊?不是病了嗎?被管公拘在家裏,勒令修養呢。


    他病了?


    杜若心頭一抽,回去就把這消息告訴了她家姑娘。


    蔡嫵正在練字,聽到這話,手中動作一僵,一滴濃墨暈染絲絹。


    “你……代我去……看看他吧?”蔡嫵沉默良久,終究是聲音沉啞吐出一句話。


    杜若點點頭,腳下卻沒動,望著蔡嫵,猶豫半晌還是問出一句:“姑娘,您……您喜歡管公子嗎?”


    “喜歡。”狼毫置於筆架,蔡嫵轉頭望向窗外,低聲喃喃:“怎麽會不喜歡呢?從無知稚童到豆蔻之年,再沒有一個人有他在我生活裏分量。兄妹之義,懵懂之情,我曾想,我這輩子的良人就是他了,可是……”蔡嫵仰起頭,沉默地好一會,深吸口氣,揚起一個笑容:“罷了。往事勿提。……杜若,姑娘知道你對管哥哥的心思,你要是……想離開,姑娘不攔著……姑娘給你送嫁……風風光光的……”


    杜若眼淚一下衝入眼眶,倔強丫頭咬了咬嘴唇,硬是沒讓它們流下來:“姑娘,姑娘胡說些什麽?杜若是姑娘的!姑娘在哪裏,杜若就在哪裏?將來姑娘出嫁,杜若跟著姑娘出嫁。姑娘若是將來治家用得著杜若,杜若就嫁了管事給姑娘做管家娘子;若是用不著,杜若就梳了頭做姑姑,幫著姑娘照看小姑娘小姑爺!”


    說完杜若擦擦眼睛:“啊,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又該惹姑娘眼淚了,杜若還要替姑娘去看管公子呢。”話落後,來不及看蔡嫵表情,杜若就腳下生風,倉惶地出了房門。


    “傻姑娘……杜若……你個傻姑娘……”蔡嫵忽然哽咽,望著絲絹,眼淚一滴一滴暈開字跡。


    臘月二十七,消失了兩個多月的管休出現在蔡家大院。隻是這次他不是來幫忙的,而是來給蔡家家主和蔡平遞辭呈。


    蔡斌聽說後,一言不發。把管休帶到書房關著門,一老一少談了一個時辰才出來,談得是什麽,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


    而蔡平則是很驚訝。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視作兄弟的人怎麽忽然就說不幹就不幹了。實在人從頭到尾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以往過錯,找到管休,將自己反省心得毫無保留地做了一次檢討,指天保證自己絕對改過,希望管休留下監督。


    管休淡笑著聽完蔡平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評,站起身,給了蔡平一個擁抱,拍拍蔡平後背:“兄弟,好好保重!”然後轉開身,在蔡平錯愕的眼神中抬腳離開。


    一府之人都不明所以。唯有蔡嫵聽說以後,把臉埋在了雙手間,顫聲順著指縫流出:“我早該知道,他還是這麽做了!”


    正月廿六,蔡嫵生日。


    杜若腳步匆匆走到蔡嫵身旁,附耳輕聲嘀咕了一會兒。蔡嫵一愣,放下手裏繡了一半“安”字的錦囊,帶著杜若匆匆忙忙出了門。


    青山鬆樹下,管休一身白色長衫,袖口束腕,脊背挺直,眉目含笑地望著她緩緩行來。


    蔡嫵定定地瞧著三月不見的人:他還是那般,溫穩英華,不帶一絲病氣。劍眉斜飛入鬢,眸底英光灼灼,硬朗,挺拔。隻立在那裏就無端讓人心安。


    管休靜靜地站著,任由她看。好一會兒,才開口笑道:“阿媚,往年你過生辰都是收禮物,今年換換樣子,送我一個禮物吧。”


    蔡嫵仰起頭,看管休笑意溫柔補充說:“送我一副字吧。就用你那手叫不出名字的筆體。”


    “好。”


    “要《詩經·燕燕於飛》。”


    蔡嫵一愣,無聲地點了點頭。管休滿足地勾起了眼睛。遲疑片刻,上前兩步,把將人攬在了懷裏。懷中人沒有掙紮,順從閉上了眼。


    “杜若把那天的話都說給我聽了。我很高興,真的。”管休蹭了蹭蔡嫵的發頂,手臂漸漸收緊,良久才略有沙啞地開口,“從來都知你嗓子好聽,卻沒聽你唱過歌。阿媚,給我唱首吧。”


    蔡嫵安靜乖巧地靠在他懷裏輕聲問:“想聽什麽?”


    “不拘是什麽。隻要你唱的便好。”


    “我想不出……可有一首卻想給你聽。”蔡嫵垂著眸,一闋哀婉壯闊已流轉在唇齒間,“河山無定據,畫角須臾起。牧馬頻來去,淒涼誰可語……”


    經年記憶覆蓋,唱者早已識不清曲詞精確,卻無妨聽者之專注。


    管休隻為這調詞愣了愣,微彎了眉,柔光一片攏住懷裏人輕歎一聲:“又是沒有瞞住你。阿媚,你這樣,讓我如何舍得放開?”說著他側過臉,小心翼翼抬起了蔡嫵下巴,目光如注視珍寶,卻隻是俯身在珍寶前額上落了一個輕輕的吻。


    “你可一定要過得好好的。不然,我可是……真不甘心呐!”


    管休收緊手臂,抱著人像是要把心上姑娘揉到自己身體裏一樣。良久才艱澀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吧。”說話的時候,手下意識地又緊了緊,最終還是緩緩放開,退後一步,沉靜溫柔地看著蔡嫵。


    蔡嫵眼睛濕了濕,咬牙低頭,斂衽一禮。轉身,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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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正月第二天,正繡嫁衣的陳倩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來蔡嫵書房,見蔡嫵在收拾東西,一把拉起蔡嫵胳膊:“阿媚,你怎麽還這麽悠閑?管休要上戰場投軍,你哥快氣瘋了,你趕緊去勸勸他。”


    蔡嫵愣愣,抬頭問:“他們現在在哪裏?”


    “城外。你哥已經帶著人去追了。蔡伯父聽說後,讓我直接叫你去城外。”陳倩說完皺了皺眉,不知道這準公公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讓阿媚去,不是又把他們倆攪和一塊兒了?


    蔡嫵拍拍陳倩胳膊,安撫道:“我知道了。”說完衝杜若吩咐:“帶好我之前準備的東西,把最後那壇昆侖觴拿上,去馬廄。”


    城外官道上,蔡平拉著管休袖子:“你到底發了什麽瘋?投軍?你腦子呢?出行這一趟你又不是沒看到這世道多亂,你投軍不是找死嗎?”


    管休看著蔡平也不反駁,隻是笑著任由他拉扯自己袖子。


    蔡平冒火瞪他:“管叔父知道嗎?我不信他會同意你從軍!你肯定瞞著他老人家呢,跟我回去,別在發瘋地弄的家裏人都擔憂不已。”


    “家父知道,也已經同意了。真的。”


    “你胡說八道!我不信,你跟我回去再說,別在胡鬧丟人……”


    管休看著蔡平,正色道:“伯直,我心意已定。你還是讓我走吧。”


    “不可能!”蔡平扯著管休,“我就從來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有過投軍念頭!”


    管休低頭苦笑:“那你還真是不了解我。從什麽時候?黃巾亂前,或者更早……”


    “別跟我扯些有的沒的,趕緊隨我回去……不然……不然我就把你打暈了帶回去!”


    “你打不過我。”


    蔡平登時無語。剛要跟管休繼續磨牙,就見管休的臉色微微變了下。蔡平不明所以地轉過頭,就見兩道明麗的身影向這邊疾馳而來,為首的正是他家幺妹。蔡平舒了口氣:總算來了個能說會道的了,再糾纏下去,他非得被這小子氣死。


    可是等人到眼前,蔡嫵還沒開口呢,他身邊這位倒先發製人了:“阿媚也是來攔著我的嗎?”


    蔡嫵抬頭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蔡嫵不敢。蔡嫵不過是聽說管休哥哥要投軍報國,特來送行罷了。”


    “阿媚!別鬧!”蔡家兄長著急萬分,“現在不是玩笑的時候。你可別來裹亂。”


    蔡嫵抿唇,隻做不知,偏頭衝身後揚聲道:“杜若,拿酒來。”


    杜若早有準備,自馬上行囊裏取了酒杯,托盤,酒壇,捧於人前。


    “管休哥哥,此番投軍,蔡嫵送行,自當先幹為敬。”蔡嫵說完,微笑地執起杯,一仰頭把杯中酒全灌進喉嚨,向管休亮了亮杯底。


    蔡平愣了,管休也微垂了眼睛,一言不發飲盡杯中酒。剛把酒杯放回托盤,就見杜若又給滿上,蔡嫵繼續拿起一杯:


    “第一杯,蔡嫵願管休得遇明主,一展雄才。”說完又是一飲而盡。管休陪她一道。


    “第二杯,蔡嫵願管休克敵製勝,逢戰奏凱。”


    “第三杯,蔡嫵願管休同僚和睦,袍澤友善。”


    “第四杯,蔡嫵願管休身體康健,無病無恙。”


    “第五杯,蔡嫵願管休建功立業,耀祖光宗。”


    “第六杯,蔡嫵願管休不忘故土,衣錦還鄉。”


    “啪”“啪”……“啪”杯子落案,鏗鏘之聲不絕。六杯以後,蔡嫵麵色不變,再次將手伸向托盤。


    管休皺皺眉,攔下蔡嫵胳膊,聲音帶了苦澀:“阿媚不是打算把我灌醉了帶回去吧?”


    蔡嫵搖搖頭,把第七杯雙手呈給管休。


    管休無奈地笑笑,最終還是接下:她給的,哪怕是鴆酒,他也會毫不猶豫接下飲盡吧?


    “第七杯,第七杯……蔡嫵向天祈禱:不求管休能封王拜相萬戶侯,但求他……兒孫繞膝,老來無憂!”祝詞一落,說話人就對著黃塵道把杯中酒一灑而盡。


    管休一愣,笑了,也跟著灑盡杯中酒。抬頭再看蔡嫵。這姑娘已全沒了剛才的豪情壯闊,正淚眼盈盈看著他:“管休哥哥,你……可都記下了?”


    管休收了笑意,鄭重其事:“管休記下了。”


    “那就好。把東西給他,我們走!”一個轉身,蔡嫵就吩咐了杜若,自己則頭也不回的提裾上馬,曜金一騎絕塵,明媚女子隻留了一道紅衣麗影,就此消失在管休的視野中。


    從頭到尾看完始末的蔡平忽然頓悟,上前兩步緊緊擁了下管休,狠狠擂了他兩拳“好好保重!活著回來!”。然後也不管管休錯愕吃痛,狠狠摸了把眼睛,帶人離開。


    漫漫官道,再沒了阻攔人。


    管休手裏握著的是寫著《燕燕於飛》的絲帛和繡著“平安”“祥順”字樣的錦囊,在最後一次看了潁陽城,熱血男兒催馬揚鞭,一路揚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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