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澄的《藥代動力學》實驗報告還沒寫夠二百字,就接到表舅周瑞生打來的電話。電話那一頭,周瑞生一反常態地主動問起池澄媽媽的病況。癌細胞有沒有進一步擴散?主治醫生有什麽意見?用什麽藥?意識是否還清醒?最後竟關切地問起了醫藥費是否結清了這樣的關鍵性問題。


    若是這通電話是在半年前打的,池澄會認為理所當然,甚至有幾分感激。自家養的一條狗尚且知道對主人搖尾巴,周瑞生十幾年來從池澄父母處獲益良多,如今他們落難之際他伸手拉一把,也還算有點良心。但現在池澄完全不抱這樣的奢望,他早看穿了這個親表舅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池澄父母離婚大戰上演之際,周瑞生一邊在池澄媽媽跟前痛罵小三無恥,一邊幫著池澄爸爸遊說她早離早解脫,分割財產之際還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渾水摸魚地占了不少便宜。離婚後,池澄媽媽徹底從夫妻倆共同打拚出來的事業中抽身,賭氣出來自立門戶,周瑞生也沒少給表姐推薦資源、介紹客戶。池澄媽媽當時沒能從失敗的婚姻中回過神來,加之身體不適,以往的精明全然不見,相信了從小由自己父母帶大的表弟是“信得過的娘家人”,不到三年的時間,離婚時分得的豐厚財產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投資中打了水漂,最後竟落得癌症晚期住院半年、連醫藥費都無力支付的境地。


    早在醫生宣布池澄媽媽病情“不樂觀”的時候,以往在她身邊鞍前馬後的周瑞生就不見了人影。剛上大四不久的池澄被生活所逼,無奈求助於表舅,希望在他開的健身房打工賺點生活費。周瑞生倒是爽快地答應了,談到工資待遇時竟還嚴格按照試用期待遇執行,什麽髒活累活都支使他幹,哪裏還有記憶中那個永遠滿臉堆笑的表舅舅的樣子。換作池澄以往的脾氣,他早想法子踹了周瑞生那小破健身房,然而他如今已沒了恣意妄為的底氣,家庭出現變故後,他看過太多人真實又可笑的嘴臉,慢慢地也接受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池澄啊,昨天你向我借那三千塊,我沒有答應你。不是你表舅我為那一點錢刻意為難你,你這孩子人是聰明的,就是沒吃過苦頭,表舅這是要告訴你‘謀生不易’的道理。你媽媽是我表姐,我能把她扔醫院不管嗎?錢的事我已經和財務打好招呼,你明天去預支就可以了,我打算這幾天有空也去看一看你媽媽,好端端一個人成了這樣,真是造孽!”


    池澄沒有吱聲,等著周瑞生接下來的話。事不尋常必有妖,與其讓池澄相信周瑞生良心發現,不如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果然,周瑞生假惺惺地問過了池澄媽媽的病,話鋒一轉就切入了正題。他說:“今天學校沒什麽事吧,過來幫表舅一個忙……”


    池澄掛了電話回到自習室的座位,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開始關閉手提電腦,收拾桌上的東西。和他一塊來的同學秦明不禁好奇地問道:“才聽你說今晚一定要把實驗報告搞定,這會兒又要去哪兒?”


    秦明是池澄的高中同學,湊巧兩人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學,隻不過池澄念藥劑學,秦明學的是針灸與推拿專業。他倆在中學時代關係不怎麽樣,說過的話也不超過十句,上大學後才走得近一些。倒不是因為舊同學的這層關係,而是家庭的變故使得池澄的性格有了不少改變,換作以往,老實巴交的秦明和池澄是怎麽都不會玩到一塊的。在秦明看來,家裏出事後的池澄褪去了不少紈絝習氣,脾氣也收斂了許多,反而變得好相處了。


    “我急著出去一趟,今晚不一定能趕回來,電腦和這幾本書你先幫我帶回去。”池澄對秦明說。


    秦明欣然接過,開玩笑道:“佳人有約?”他想想,又擠眉弄眼地笑,“我上次可是看見了你錢包裏那張女人的照片,不是我們學校的吧?看起來不像學生,是不是比你還大幾歲?想不到你喜歡那種類型的……”


    池澄作勢要揍秦明,嘴上罵道:“你小子什麽時候翻我錢包了?不關你的事,別胡說八道!”


    他口氣強硬,但發紅的耳根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出賣了他。看來他得把趙旬旬的照片藏得更好一點,上次他也因為這張照片的事被周瑞生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這下連秦明這小子都有了揶揄他的把柄。


    “大幾歲才好,長得不錯,最好還是個富婆!”秦明笑嘻嘻地,越說越沒譜。


    “富婆”這兩個字池澄不愛聽了,他臉色冷了下來,“滾蛋,你把我當什麽了?我表舅健身房那邊有點事等我趕過去救急,不跟你廢話,我得先走了。”


    秦明見他變臉,也不再胡開玩笑。池澄在他表舅的健身房打工,這是身邊不少同學都知道的,他現在身上穿著的還是印有那家健身房logo的t恤。池澄長得討女孩子喜歡,從中學那會兒起就是這樣。以前他家境好,脾氣也傲,總是女生目光聚焦的中心,雖然現在衣著打扮隨意了許多,逮著什麽穿什麽,仍有不少女生揚言要衝著他到那家健身房辦卡。隻不過池澄表舅那家健身房距離他們學校實在太遠了,規模不大,收費還挺貴,目前為止秦明還沒聽池澄提過有學校裏的女同學真的跑去那兒纏著他。


    池澄匆匆出了校門,在公交車上想起秦明說的話。秦明沒去過周瑞生的健身房,他嘴裏的“富婆”隻是隨口瞎說。池澄對那兩個字如此敏感,恰恰是因為他對表舅健身房暗地裏的那些勾當心知肚明,這也是他第一時間在周瑞生提出“幫忙”的要求時猶豫了的原因。


    要是秦明那樣老實又單純的家夥親眼看到那些所謂的“富婆”和健身教練之間的眉來眼去會作何感想,池澄心裏惡作劇地想著。不過,周瑞生的健身房原本就不是為秦明——也包括現在的池澄這種窮小子開設的。周瑞生的健身房地段普通,設施也不算特別好,規模不大,會員以女性居多,如果有什麽是值得在同行之間誇耀的話,那就是他們的健身教練素質不錯,但這似乎也不足以成為它收費不菲的理由。


    池澄媽媽剛借錢給周瑞生開健身房的時候,池澄就認定周瑞生這種爬上四樓都要喘得像狗一樣的男人,幹這一行必然難以長久,說不定撐不到半年就倒閉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瑞生看似毫無競爭力的健身房不但沒有關門大吉,反而賺了不少錢,這讓池澄一度納悶不已。直到他成了表舅店裏的雜工兼教練助理,才知道周瑞生明裏是健身房老板,暗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淫媒,而後者才是他收入的主要來源。他借著健身房的會員資源,給那些深閨寂寞的有錢女人和英俊健壯的健身教練牽線,從中收取可觀的抽成。這些勾當,池澄隻當看不見,連想想他都嫌髒。《紅樓夢》裏焦大說,榮寧二府恐怕隻有門前那對石獅子是幹淨的。在池澄眼裏,井蓋下的汙水管道都沒他表舅的健身房汙濁。


    說到井蓋,剛下公交車的池澄下意識地避開了一個,他這樣做時,內心有小小的喜悅。池澄能夠忍耐著在周瑞生的健身房打工,錢是最主要的因素,然而他也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隱秘的快樂的出口。他已分不清,究竟是趙旬旬出現了,他才找到了情感寄托,還是因為他太需要一個情感寄托,所以趙旬旬才應運而生。


    池澄的世界裏,女孩子從來不是稀缺資源。他是那種自小條件優越並且自己深知這一點的人。大多數時候,池澄就像一隻孔雀,他不介意在那些女孩麵前亮出自己漂亮的尾羽,同時也驕傲地閉上眼睛,拒絕任何人的靠近與觸碰。唯一給他留下過深刻印象的是高三那年,畢業典禮結束後,班上的同學相約聚餐,許多人都是人生中第一次喝那麽多酒,池澄也是。回家的路上,他被一個同班的女生攔住了。他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女生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的麵龐和她小鹿般的眼睛裏的羞澀。


    她問了池澄填報的誌願,也說起自己很有可能會北上求學。池澄默默聽著她那些漫無邊際的話,心裏想的卻是中午出門前父母又一場大戰。終於,他有些不耐煩地問對方:“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


    那女生嘴唇顫抖著,仿佛心一橫,說出了一句:“我……我能抱一抱你嗎?”


    池澄當時也是驚愕的,然而他的回答緩慢而清晰,“不能。沒其他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他走得很及時,並沒有看到那個女生的眼淚,但是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和他聯係過。


    到現在,池澄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如此決絕地拒絕。他對那個女生並非全無好感,她並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但她清秀、文靜,學習用功,當眾回答問題時眼神怯生生的,說話的聲音軟糯,被老師表揚了也隻會嘴角輕揚,滿滿的小快樂卻仿佛會從她嘴角的小酒窩裏溢出來。


    也許除了少年的別扭心思作祟,池澄更多的是無法適應對方的主動。他的驕傲讓他不屑於送上門來的獵物,他享受的是追逐,然後眼看著獵物臣服的過程。所以這一段他略有遺憾,卻毫不後悔。


    趙旬旬無疑也是池澄喜歡的類型,縱使她大他幾歲,但他從未把年齡的差距放在眼裏。隻不過遇上趙旬旬時池澄已今非昔比。她出現那一天,他站在井蓋上給他父親打電話,母親的病快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想要父親的錢,隻希望父親能回來看母親一眼,可父親卻用各種各樣看似合理的理由推脫得幹幹淨淨。池澄用了最激烈的語氣去咒罵賜予他生命的男人,對方一再退讓。也正因為如此,池澄才忽然有了一個領悟,他媽媽念念不忘的人——他的父親,現在首要的身份是另一個女人的伴侶、另一對兒女的慈父、另一個家庭的男主人,其他的都已成了無關緊要的存在。父親之所以退讓,是因為他內疚,卻不打算回頭。


    “你不知道在井蓋上打電話是很危險的嗎?”


    這是趙旬旬對池澄說的第一句話。


    池澄前二十一年無所顧忌地走在看似一片坦途的人生路上,等他發現人生的井蓋無所不在的時候,人已經毫無防備地栽到裏麵。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汙水裏的孔雀呢?而趙旬旬就像是一隻從井蓋邊經過的兔子,有著白絨絨的毛、小心翼翼的眼睛。她是穀底裏的池澄所能看到的最近也最向往的存在。抓住她,抱住這隻兔子,既是一種渴望的本能,更是池澄在無望境地裏的一線生機。


    池澄本打算拒絕周瑞生提出的要求,以他對周瑞生的了解,事情一定不止幫他送一個“女客”回家那麽簡單。周瑞生以前也不是沒打過池澄的主意,時常向池澄暗示店裏的某某顧客很喜歡他,有空可以一起出去“坐坐”,奈何池澄滑得跟泥鰍似的,總有方法不動聲色地推托。有時候遇到沒有眼色的女顧客,借指導健身方式或者調整器械為由接近他,占他的便宜,他除了讓對方碰釘子,還會讓她們吃點小苦頭。但是今晚周瑞生仿佛早料到池澄的後招,他說完了該說的話,還神神秘秘地補了一句:“從小誰最了解你的心思?哪次你最喜歡的玩具不是表舅最先想到買給你?這次也是一樣的。今天要是你不出來,以後不要埋怨表舅不給你機會。”


    周瑞生發現過池澄從健身房會員資料裏順走的那張趙旬旬的照片,這也意味著他明白池澄的心思。事關趙旬旬,池澄做不到若無其事。他暗地裏觀察過許久,趙旬旬是周瑞生健身房裏的“第二類會員”,他不會讓白兔的毛在別處沾染上汙漬。


    周瑞生健身房的會員當然不都是衝著“那些事”來的。周瑞生的“副業”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存在,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也就沒有懂的必要。有些顧客隻是因為這家健身房離住所或是工作地比較近而選擇在此鍛煉,她們不會參與,甚至不一定知道那些背後的勾當,這類顧客就會被健身房工作人員在心裏界定為“第二類會員”,她們多半隻是普通白領,並無太多油水可刮,大多數的健身教練對她們也不甚上心。


    如果說池澄趕往周瑞生說的會所途中還是半信半疑,做好了情況不對隨時撤退的打算,那麽當他看到醉倒在某一間包房裏的趙旬旬時,又是心跳,又是惱火。周瑞生要他送回家的“女客”竟然真的是她。


    這家會所離周瑞生的健身房不遠,多半也有周瑞生的股份,是他從事“副業”的主要陣地。趙旬旬一個小會計,每個月按時領著那點工資,看起來謹小慎微、童叟無欺的樣子,竟然也有膽子來這裏消費!


    這間包房裏並無旁人,池澄走過去,蹲在趙旬旬躺倒的沙發旁用手拍她的臉。


    “喂,喂!你沒死吧?”


    他心裏不高興,手上的力度也不輕,醉得不輕的趙旬旬竟也被拍得睜開了眼睛,並不說話,隻是憨憨地朝他笑,眼神是他從未見識過的迷離。


    池澄有些受不住,略帶慌張地收回了手。走出包房,池澄又給周瑞生打了個電話,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周瑞生問趙旬旬醒了沒有,說了什麽,池澄沒好氣地說她現在就像一攤爛泥。周瑞生便解釋說趙旬旬是被朋友帶來過生日的,不知道為什麽喝多了,她的朋友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畢竟也是健身房的顧客,他看到她醉成這樣不是個辦法,又想起池澄對她似乎有那麽點意思,索性給他這個做護花使者的機會。


    池澄依舊狐疑,他不信周瑞生會這麽好心。但周瑞生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他說池澄若不願意接下這個“差事”,大可以立馬走人,反正他也不痛不癢。


    周瑞生掛了電話。可池澄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哪裏可能任由自己暗暗喜歡的人醉倒在這種地方而坐視不理呢?於是,他又回到了趙旬旬身邊,她依舊爛醉如泥。


    “你醒醒,我送你回去!”池澄知道趙旬旬家住何處,這些在她填寫的會員資料裏都有。他甚至還知道她的單位地址、電話號碼以及日常不少的小習慣,可這樣麵對麵說話的機會卻少之又少,雖然她醉成這樣,他依然有些不能適應。要是讓秦明那些家夥知道他也會有這麽的時候,不知會怎麽笑話他。


    趙旬旬沒有回答,她睡得很沉。池澄好幾次伸出手,在快要碰到她的時候又縮回來,他麵臨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他要怎麽才能把一個完全失去意識的女人送回家,是用抱還是用背?扶她起來的時候手落在哪裏比較合適?真讓人苦惱!


    奇跡發生了,就在池澄不知所措之際,趙旬旬又微微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池澄又驚又喜。


    趙旬旬定定看了他數秒,正看得池澄心裏發毛之際,她又閉上了眼睛。


    “又睡!”池澄急了,用力搖晃她一側肩膀,“喂,你回家再睡!”


    趙旬旬忽然說了一句話,很含糊,但是池澄愣了一下,他聽懂了。


    “你能不能抱抱我?”她說。


    池澄在自己回過神來之前已經俯身抱住了她。她的身上有酒味,也有他全然陌生的、女人的氣息。趙旬旬穿著一身款式正統的職業裝,但硬挺麵料下的人一如池澄想象中柔軟。他在想,他終於抓到這隻兔子了嗎?這隻兔子顫巍巍的耳朵上仿佛裝著規避風險的雷達,那麽有她在的地方也該是讓人安心無虞的吧。


    池澄起初是半蹲在沙發旁,姿勢相當別扭,後來他也坐到了沙發上,讓趙旬旬枕在自己的腿上。他幾乎要忘記了周瑞生讓他負責送她回家的囑咐,這樣就已經很好了。趙旬旬睡得很香,池澄長久地保持一個姿勢,腿麻了也沒敢動一動,似乎做夢的人是他而不是趙旬旬。


    這樣大概過了一個小時,趙旬旬的睡姿開始不安分了,她似乎想翻身,貼著池澄大腿的那一側臉龐不時地蹭一蹭。池澄滿臉通紅,每當她動一動,他也跟著挪一挪。


    終於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酒窩裏仿佛又盛滿了喜悅。


    “你還沒走?”她咬著下唇問。


    池澄半推半扶地讓她坐起來,也結束了自己的煎熬。他說:“你沒醒我怎麽走?起來,我送你回家。”


    趙旬旬卻搖頭,“我沒有家。”


    這是什麽話?池澄隻得順著往下接,“你沒有家,總有張床吧!很晚了,回你自己的床上去睡。”


    “這不是我的床?”趙旬旬摸了摸身旁的沙發。


    看來她的酒還沒醒。池澄不動聲色地又往一旁挪了一下,避開她摸索的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哪裏?我是誰?”他把心提到嗓子眼問道。


    趙旬旬扶著頭,上下打量他,那笑容還是憨憨的,又有點蔫兒壞,還有點……不好意思。


    “她都告訴你了?”


    在池澄聽來,“她”和“他”是一樣的,他以為她指的是周瑞生,於是點頭道:“嗯。”


    這一下,趙旬旬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垂著頭不知道想著什麽,從池澄的角度隻看到她後頸處雪白的肌膚和淩亂的馬尾,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發際線旁有些毛茸茸的碎頭發。他手指剛動了動,趙旬旬卻出其不意地抬起頭,酡紅的臉上莫名地有種壯士斷腕的堅決,說出來的話還是有些含糊,而且還帶著小結巴。


    “對……我,我沒有家,但我有,有張床……”


    她翻出了曾毓一早給她準備的酒店房卡。


    池澄沒有說話,他清楚地聽到了兩人的呼吸聲。


    他們出了那家會所,趙旬旬走得跌跌撞撞的,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池澄的身上。去攔車的途中,他們經過了一個井蓋,兩人同時跨了過去,步調驚人的一致。趙旬旬貌似有些驚訝,眼睛也變得亮晶晶的。


    “咦?你怎麽也會……”


    池澄笑著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我?什麽時候?”又是一個井蓋,這次她是跳著過去的,然後咯咯地笑個不停,“我還說了什麽?”


    池澄及時拽住了險些摔倒的她,趙旬旬回頭,整個人伏在他懷裏。


    “我說過我明天要和一個聽說很靠譜的男人相親嗎?”


    池澄攬住她的手一僵。


    醉後的趙旬旬一改池澄印象中的安靜謹慎,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告訴你,相親就是人類的配種。好比你牽出一頭公豬,我牽出一頭母豬,隻要品種匹配,重量差不多,互相不會打架,就可以關到一個欄裏該幹嗎幹嗎。至於什麽毛色啊,體型啊,耳朵大不大,鼻子長不長,愛吃豬食還是剩飯,都不重要。”


    “你不喜歡,所以才喝了那麽多酒?”池澄疑惑地問。


    “不不不,”趙旬旬依偎在他懷裏,由他領著往前走,嘴裏卻喃喃有詞,“我喝酒是為了壯膽,也為了慶祝我前二十五年庸庸碌碌的人生。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也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我的……輪到你了,你為什麽不問我是否為此感到難過?”


    池澄根本不想問,她這副樣子,當然不是快樂的。


    趙旬旬又一次在他鼻尖下搖晃手指,“我一點都不難過,因為我知道我後麵二十五年也會是一樣度過。”


    “不喜歡為什麽不去改變?不願意做的事,就不要做!”池澄煩躁地駁斥道。


    趙旬旬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問道:“你現在陪著我,是你喜歡做的事情嗎?”


    “當然!”在這個關口,池澄選擇了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個答案顯然讓趙旬旬相當吃驚,她用指頭去戳他的臉。


    “幹什麽?!”池澄無奈。


    趙旬旬說:“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你憑什麽說我的話不是真的?”池澄惱道。


    “我是說,你的人不是真的,你隻是我的幻想。”趙旬旬又說起了讓池澄一頭霧水的醉話。


    然而池澄最在意的並不是這些,他再一次追問:“你明天真的要去相親?”


    “為什麽不去?”趙旬旬說,“愛情是很好的東西,你也很好,但這都是虛幻的,醒了什麽都沒了。”


    池澄一時間不太明白她所說的“虛幻”到底是什麽意思,“你明天要去見的男人又有多真?”


    “他真不真不重要,隻要他給我的婚戒是真的——如果他真像別人說的那麽好,又能看得上我的話。”


    池澄把懷裏的人往外一推,“這樣的婚姻那又有什麽意義呢?”


    趙旬旬退了一步,眼看要往後仰倒。池澄又有些不忍,並不溫柔地把她架了起來,她又像沒有骨頭的人一般賴在了他的身上。


    “別煩我!我隻是想要一份安穩,那些擔驚受怕、過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生活,我受夠了!”


    這是池澄第一次從趙旬旬那裏聽到她描述過去的生活。她說起了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後來生活的轉機和尷尬。在此之前,池澄從不知道趙旬旬這樣的女人竟然可以說這麽長的一段話,他攔車的時候她在說,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她還在說。在破出租屋裏遭遇小偷、險些丟了小命那一段,出租車司機聽得好像比池澄還認真。他們進電梯的時候她依然沒有說完,等他關上了酒店的房門,她終於說到了她現任繼父的家人對她們母女的戒備和防範。


    一個話不多的人一旦有了傾訴欲是件極其可怕的事,一如蓄滿水的堤壩被人炸了個口子。池澄想了解趙旬旬的過去,但是這不代表著他願意知道她媽媽跟每一任男友交往、分手的過程和她現任繼父每一個兒女的現狀。最後他用了最簡單的方式結束了趙旬旬無休無止的嘮叨,也結束了自己的心煩意亂和口幹舌燥,當然,後者似乎並沒有成功。


    當池澄的嘴唇從趙旬旬那裏撤離時,他們都漲紅了臉,看來兩人都沒有掌握在這種情境下適當的呼吸之道,如果不是他主動鬆開,恐怕最後要雙雙背過氣去。


    “這回像是真的了嗎?”池澄問她,“你說你想要一座四麵都是高牆的城,我也可以給你。”


    趙旬旬用手背輕輕蹭過池澄的臉,一改剛才痛訴革命家史時的滔滔不絕,她那點小結巴又回來了。


    “怎……怎麽給?”


    池澄使壞一樣抱起她來連轉了好多個圈,她大聲地笑,最後兩人摔倒在酒店的大床上。


    “看到了嗎?”池澄雙手撐在趙旬旬耳邊問。


    趙旬旬臉上還帶著剛才的笑意,她喘著說:“我現在看什麽都是顛……顛倒的。”


    池澄說:“那就對了。”


    他的名字顛倒過來,不就是一座城池?他願意把這座城雙手奉上,隻要她願意常留。


    和沉默寡言到極度的話嘮之間的轉化一樣,當一個安分守己的人變得瘋狂時同樣讓人無所適從。池澄還來不及考慮下一步該怎麽做,就開始疲於應對趙旬旬的騷擾。他說:“趙旬旬,別壓著我。”


    趙旬旬說:“是嗎?不是你壓著我嗎?我說了我看什麽都是顛倒的。”


    池澄的笑隱沒在她的嘴唇中,過了一會兒,他又按住了她的手,“別亂摸!”


    趙旬旬的樣子看上去依然是羞怯而無害的,“這麽客氣幹什麽?難道你沒聽說過‘君子坦蕩蕩,小人藏jj’?”


    池澄努力地消化了這句話,在他的笑讓氣氛破壞殆盡之前,他努力讓兩人都變為“君子”,然而這個過程也充滿了尋寶一般的崎嶇。


    “趙旬旬,這是什麽?”他摸到一處,困惑地問。


    “什麽?哦,這是我留來備用的銀行卡。”


    “那這裏為什麽會有錢?”


    “萬一備用的卡丟了怎麽辦?這是備用的錢。”


    “我要看看你到底還藏了什麽!”


    “啊!那裏沒有。”


    ……


    最情迷處,池澄聽到趙旬旬的呢喃。


    “我愛你。”


    他停了下來,有些無法置信,“真的?”


    “如果你是真的,我也是。”


    在趙旬旬貧瘠的人生裏,她真實地愛過一個存在於幻覺之中的男人,隻在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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