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佳荃的二十五歲生日,謝憑寧沒有驚動長輩,隻邀請了過去相熟的幾個同輩親朋和她在本地的舊友。慶生地點還是選在錦頤軒。謝憑寧訂下了一個偏廳,為邵佳荃辦了個簡單卻熱鬧的生日派對。


    除了謝家同輩的幾個表親,其餘的人旬旬都不認識,別人好像也不認識她。她拿了杯飲料坐在角落裏,看他們寒暄敘舊、談笑風生。即使多不願意承認,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更像個旁觀者,哪怕那個男人昨夜還躺在她的身邊。


    池澄則明顯比她要適應眼前的環境,熟絡地與來人交談,以壽星未婚夫的身份對女主角大行紳士之道。看來昨天旬旬的一番開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很明顯的一點就是,他在目睹了餐廳那一幕之後,回去並沒有對邵佳荃攤牌,甚至在麵對他前日還揚言痛揍的謝憑寧時也未發作,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旬旬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後悔。如果當時她沒有攔住池澄又會怎樣?讓他肆意而為地大打出手鬧一場,會不會更暢快一些?隨即她又鄙視自己的陰暗,她自己做不出來,卻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實在是沒有意思,隻圖一時之快也並非她的處事原則。


    燈光熄滅,燭光亮起,燭光熄滅,又換了燈光。唱生日歌,許願,吹蠟燭,切蛋糕,大家齊聲祝賀,王子親吻公主,氣氛達到了高潮,群眾演員趙旬旬也隨著輕輕鼓掌。池澄當著邵佳荃的麵給她戴上了一條璀璨的項鏈,口哨聲四起,不用問也知道這份禮價值不菲,幸福的女主人公配合地揚起醉死人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邵佳荃轉向身畔的謝憑寧,巧笑倩兮,似乎在問他今天打算送自己什麽禮物。謝憑寧淡淡地將她叫到一旁,從隱蔽處捧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包,吊人胃口的是那包裏仿佛還有活物輕輕在動。


    就連旬旬都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等待。她的丈夫在邵佳荃出現後總能帶給她耳目一新的感覺。然而就在謝憑寧拉開拉鏈的瞬間,她忽然如醍醐灌頂。出門前她還納悶呢,怎麽一早上都沒有見到自家的老貓咪,還以為它又鑽到角落裏睡懶覺了,原來早被有心人帶到了這裏。


    這一刻她是純粹地為那隻貓感到難受,被裝在包裏好幾個小時該有多憋屈。


    拉鏈尚未徹底打開,旬旬再熟悉不過的那個黃色的貓頭就迫不及待地鑽了出來。邵佳荃起初一愣,回過神來的瞬間竟然紅了雙眼。她起初還想掩飾,睜大眼睛露出誇張的驚喜,或許是自己都意識到那笑容太難看,側過臉深深吸了口氣,語調裏已帶著哽咽。


    她朝那隻貓伸出了雙手,旬旬隻聽見她沙啞著聲音喚道:“菲比,我的菲比。幾年不見,你都老成這樣了。”


    旬旬張嘴想要勸止,可惜沒來得及。長期養在家裏的貓本來就害怕外界,何況被關在黑洞洞的貓包裏老半天,乍一掙脫,突然麵對那麽多陌生的人和刺眼的燈光,會做出什麽樣的本能反應已不言而喻,哪怕它麵前的人曾經與它有過多深的淵源。


    “啊!”在場的人都隻聽見邵佳荃一聲痛呼,定下神來便已見她捂住自己的一隻手,再鬆開時掌心沾滿了血跡。驚慌失措的貓咪在她白皙的手背撓出了三道極深的血痕,爪子所經之處皮開肉綻,煞是驚人。


    謝憑寧大怒,抬腳就要踹向那隻貓,被邵佳荃使盡拉住。


    “不關它的事!”


    貓咪趁機躥了出去,在它完全陌生的空間裏恐懼地瘋跑,撞倒了桌上的酒杯和蛋糕,眼看就要跳上牆角的矮幾—那上麵點著數根香薰蠟燭,而窗簾近在咫尺。


    旬旬唯恐引發火災釀出大禍,想也沒想地撲過去按住了那隻貓。老貓齜牙弓背做攻擊狀,旬旬躲過,將它抱在懷裏安撫地摸著它的皮毛。不枉這三年來的朝夕相處,它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一會兒之後終於不再狂躁,縮在旬旬懷裏瑟瑟發抖。


    “難怪都說貓是沒心肝的動物,養不熟的畜生!”謝憑寧朝那隻貓怒目而視。旬旬抱著貓,覺得自己仿佛無端地與闖禍的家夥並入了一個陣營。


    “我怎麽會想這個蠢念頭。”謝憑寧抓過邵佳荃的手檢查她的傷口,邵佳荃忍著痛想收回手,抵不過他的手勁。


    她看著旬旬懷裏的貓,低聲自嘲道:“我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它才那麽一點兒大,賴在我懷裏趕都趕不走。它早不記得我了,人離得久,很多東西都會忘記,何況是隻貓?”


    謝憑寧仔細看過她的傷口,果斷地說:“你現在趕緊跟我去醫院,不及時處理是要出問題的!”


    “不用,包紮一下就好。難得大家都在,何必為了小事掃興?”邵佳荃拒絕。


    “我看你是搞不清狀況,狂犬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我送你去,現在就走!”謝憑寧說著就去拿他的外套。在場的親友都勸邵佳荃聽他的,小心為上。邵佳荃看了一眼池澄,他雙手插在褲兜裏,麵無表情。


    “去醫院吧!用不用我陪你?”池澄問道。


    “不用了,我帶她去就好。”謝憑寧說這話時已抓著邵佳荃的傷手走到了偏廳門口。


    既然中途出了狀況,主角都已提前離開,過不了多久,留下來的客人們也陸續散去,被一隻貓攪得遍地狼藉的空間裏就剩下了非主非客的兩人。


    池澄挑起一塊完好的蛋糕,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輕描淡寫地對忙著把貓哄進貓包的旬旬說:“你老公倒是個性情中人。”


    旬旬恨恨地瞥了他一眼,準備走人。這時餐廳的工作人員推門而入,目睹現場的狀況,淡定地問:“請問哪位埋單?”


    旬旬瞠目結舌,又看向自己身邊的“同伴”,見他低頭去挑蛋糕上的水果,好像什麽都沒聽見,之前在眾人麵前的慷慨與紳士風度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她閉上眼,又張開,確信自己橫豎是逃不過去了,這才接過賬單,上麵的數字跳入眼裏,更是一陣無名悲憤。


    池澄這個時候卻好奇地探頭來看,嘴裏嘖嘖有聲,“你老公還挺慷慨的,就是記性不太好。”


    旬旬哆嗦著去翻自己的包,池澄看她分別從四個不同的位置摸出現金若幹,數了數,又絕望地從記賬本的側封抽出了一張銀行卡,這才免於被滯留餐廳抵債的命運。


    等待服務員開發票的間隙,旬旬抱著貓包,癱坐在另一張椅子上,也顧不上姿態不夠端莊優雅,愣愣地出神。


    她忽然想唱歌,王菲的那首《不留》,隻不過歌詞需要換幾個字眼。


    怎麽唱來著,對了……


    “你把十二點留給我,水晶鞋給了她,


    把無言留給我,距離給了她,


    把身體留給我,心給了她,


    把老貓留給我,狂犬疫苗給了她,


    把家務留給我,浪漫給了她,


    把賬單留給我,聚會給了她,


    把小姨夫留給我,外甥給了她……


    如果我還有快樂,見鬼吧!”


    古人所謂的“長歌當哭”也差不多是這麽回事吧。


    池澄見她臉色陰晴不定,好心問道:“看你的樣子跟難產差不多,其實不就是錢嘛!”


    旬旬說:“不關你的事。”


    “來吧,我來當一回圓桌武士。我送你回家。”他放下蛋糕,拍了拍手站起來。


    “不用!”


    “別逞強。公車都沒了,我不信這回你還備著打車的錢。”


    “說了不用你管。”


    “底氣挺足,哦……想著你的銀行卡呢?現在幾點?臨近年末,以你的警覺性,不會不知道一個單身女人半夜站在提款機前會怎麽樣吧?”


    池澄做了個幹脆利落的抹脖子姿勢,欣慰地發現自己戳中了某人的要害。趙旬旬抱貓的手一抖,劉胡蘭般的表情鬆動了下來,成了李香蘭。


    “走吧。”他趁熱打鐵地說服她。


    旬旬猶豫地說:“發票還沒開好呢。”


    “你就這點兒出息,還指望謝憑寧給你報銷?”池澄在她背後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見旬旬隻是順著他的力道往前挪了兩步,諷刺道,“要不要我像你英雄救美的老公那樣牽著你走?”


    形勢比人強,法製欄目裏播出的午夜劫案考驗著趙旬旬的意誌,她隨池澄出了餐廳,發現自己被他領到了一輛沒上牌的大跟前。


    “試試我的新車。”池澄把她塞進副駕駛座,眉飛色舞地說。看他沒心沒肺的樣子,像是完全把女朋友剛被人強行帶走的陰霾拋到了腦後。


    旬旬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狐疑地問:“陪邵佳荃回來探親,你買車幹什麽?”她的潛台詞不言而喻,莫非他和邵佳荃這對孽障不打算在親戚中巡展一圈後雙雙離開?


    池澄皺了皺眉,“探親?誰跟你說的?我不想留在上海看我老頭的眼色,更不想再看他看後媽的臉色,就主動提出回到這邊拓展華南市場的業務。他們求之不得,二話沒說就奉上盤纏,恨不得我永遠不要回去。”


    “那邵佳荃呢?”旬旬不安地繼續問道。


    池澄順理成章地說:“她要是打算和我在一起,當然會留下來陪我。”他把車開了出去,補充道:“當然,要是她跟別人走了,是走是留都和我沒關係。”


    我的天!旬旬心裏搖搖欲墜的那點兒僥幸感也即將不保,懨懨地將頭別向一邊。


    池澄看出來了,“你討厭我,也想讓我趁早走人?”他譏誚的表情讓旬旬覺得自己和他涼薄的親爹後母成了一丘之貉。


    “這座城市又不是我的,你愛走愛留是你的事。”


    “如果是你的呢?”


    她不想與他糾纏於如此幼稚的問題,換個話題說道:“……我丈夫和你未婚妻的關係你也看到了,他們過去一定不是單純的小姨和外甥,你怎麽想?”


    “我怕什麽?”池澄不以為然地冷笑,“昨天我生氣是因為他們偷偷摸摸地鬼混,把我當傻子看待。後來你非不讓我教訓他,我也想通了。好男兒何患無妻,她愛誰誰,何必勉強?”他說著又朝旬旬笑笑,神情偏如孩子般天真,“你說從長計議也是對的,分手沒問題,但我不能白讓他們給耍了。現在不如放任他們去,要是他們動了真格的,我就當著謝家老小的麵把這事給抖出來,再一腳把她踹了,讓他們奸夫淫婦雙雙化蝶。你說這樣豈不是更大快人心?”


    旬旬聽了直想哭。不怪她如此謹慎,這世道,一個個都是什麽人呐!


    “說得容易,但人是有感情的,你和邵佳荃畢竟是已談婚論嫁的戀人,你要是真心喜歡她,就不會這麽灑脫。”


    池澄說:“結婚又不是我提出來的。我是挺喜歡她,可她背地裏留著一手,那句老話怎麽說:你既無情我便休。難不成還不許我喜歡別人?你看,我就挺喜歡你的。”


    “……”


    “你比佳荃更像個真正的女人。她還跟孩子似的,平時恨不得有個人來照顧她,眼光也沒你好。你送我的那條‘火車’我穿上之後挺喜歡。”


    “……”


    旬旬恨不得毒聾了自己,省得聽他那些大逆不道的廢話,然而他接下來要說的卻又讓她不得不豎起耳朵。


    “不過,她倒也沒有什麽都瞞著我。早在剛認識不久的時候,她就提過,她曾經很愛一個男人,對方也一樣,後來因為家裏堅決反對才沒了下文。我當時還想,什麽年代了,還有這種老套的劇情,沒想到那個人是謝憑寧。他們還有那層關係,也就不奇怪了……是了,她也說過,他們一塊收養過一隻流浪貓,後來她走的時候,男的沒讓她帶走,看來就是你包裏那隻醜八怪了。”


    這個說法倒是與旬旬猜測的非常相近。如此一來,邵佳荃歸來前謝憑寧的異樣、公婆麵上親昵實則想方設法阻撓他們單獨相處的態度、還有不愛寵物的謝憑寧為什麽固執地養了這隻貓……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當然,這也完全可以解釋三年前萬念俱灰的謝憑寧迅速相親結婚娶了她的原因。她就是傳說中的炮灰,全世界觀眾都知曉劇情、就她還在自說自話的傻x女二號,通常要在大團圓結局時含淚目送男女主人公雙宿雙飛絕塵而去。


    池澄不給她自艾自憐的餘地,賤兮兮地又來撩撥。


    “我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說要把錢十倍還你,說到做到。”


    他說著就去翻自己的錢包。


    “你看著路……”旬旬在車身陡然偏移了少許的瞬間驚呼出聲,怒道,“搞什麽!我不想陪你一起死!”


    “你那麽惜命,全世界都死了,剩你一個,有什麽意義?”


    “那也得活著才能去考慮!”


    池澄掏出錢,單手遞給她。


    旬旬哪有心思陪他過家家,重重把他的手打回去,“不用!”


    池澄甩了甩被她打疼了的手,挑眉道:“不用?也就是說你真決定把那條內褲送我了?我還是第一收到女人送給我的……”


    “拿來。”


    她粗魯地搶過他手裏的錢,打算讓他馬上停車,她自己回家,就算冒著深夜遇到變態的危險,也不比眼前的情形差到哪兒去。


    就在旬旬尋找適合下車的地點時,才驚慌地察覺池澄開車走的方向已偏離送她回家的任何一種路徑,這讓她再度感到安全感的極度缺失。


    “停車!你這是去哪兒?”她睜大眼睛看著身邊的人,“現在就放我下來。”


    池澄用電視劇裏奸角的常用表情陰森森地道:“急什麽?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不管他是認真還是戲弄,旬旬是真急了,拍著他的胳膊,“別鬧了,再鬧我要叫了。”


    池澄噴笑,“你得捂著胸口,夾緊雙腿,要不就貞潔不保……你再拍我的手,小心方向盤一歪,砰!精盡人亡,不,車毀人亡!”


    旬旬不鬧了。她停了下來,低頭把臉埋進雙手裏,什麽也不想聽,不想說,不去想。反正她已經衰到極點,沒人比她更失敗了。窩囊地圍觀自己丈夫和另一個女人舊情綿綿,末了還要被個小屁孩當猴一樣耍。


    “不嚇你了,我跟你開玩笑的。”這時池澄把車停了下來。他的呼吸撩動旬旬鬢邊的碎發,像是湊過來仔細看她怎麽了,“你沒事吧?說句話。好吧,我讓你罵幾句……哭了?這回換你嚇我了!”


    “別動!”旬旬放下雙手,抬起頭,以免他再一個勁地撥拉她的手指,求證她到底哭沒哭。


    看到她眼裏除了倦意並無淚痕,池澄鬆了口氣。


    旬旬茫然地看著窗外,他並沒有把她劫持到荒山野嶺為所欲為。車停靠的地方是個寬闊的地下停車場,沒有熟悉的痕跡,並不似她去過的任何一棟大廈。


    可她現在甚至不想問他究竟把自己帶到了哪裏。她一度以為與謝憑寧共築的小家是最安穩的藏身之處,哪想到全是幻覺。謝憑寧的心是座虛掩的空城,如今四麵洞開,隻有邵佳荃可以呼嘯而過,來去自由。旬旬住在裏麵,翹首以望,困坐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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