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一聲令下,五名捕快拔刀出鞘,守在門外;又五名捕快背負弓箭,繞道房後,搭箭上弦,對準後窗;另外四名捕快,縱身而起,躍到房頂,分立四角。而刁老頭則慢悠悠的從懷裏取出筆墨,在地上鋪開一張幹淨潔白的宣紙,然後從懷裏取出三炷香,插在地麵上的木縫裏。他放香入地之時,隻聞見殷紅的地麵上傳出一股血腥氣,刁老頭仔細瞧瞧了地板上的顏色,他已經分不清,這殷紅色是血漬未消還是紅漆所染。刁老頭又取出一對火石,他隻等二人交鋒之際,點亮火石,焚香計時。


    老王繞到後窗,輕輕捅破窗紙,仔細端詳,但卻看不見那劍客的模樣。那劍客入睡之前,故意落下簾子,現在他雖然尚在酣睡,但身上破舊的青衣卻冰沒有脫掉。


    並且,他的劍,在左手,緊緊地握著!


    老王又聽了聽房裏的動靜:除了鼾聲外,沒有任何聲音。老王輕輕歎了口氣,他轉過來身示意眾捕快不可貿然動手。他們要抓活的。


    門被劍客反鎖著,但是窗子卻是被動過手腳的。老王右手施力在窗上運了幾下巧勁,悄無聲息地打開窗子,右手執刀,施展幾下輕身功夫,縱身跳進房內。刁老頭見狀連忙取出毛筆,在墨汁上輕輕蘸了一下,隻等刀聲一響,便在宣紙上點落。


    老王前探兩步,又聽了房內的動靜:鼾聲還在。


    老王屏住呼吸,輕提腳尖,緊握單刀,但他仍看不清床簾之內的劍客。老王轉過頭向窗外示意眾人做好準備,然後力貫全身,正要往床上撲去。


    突然間,鼾聲聽了。


    門外的刁老頭聽見鼾聲驟停,忍不住抖了一下筆,眾捕快也又緊了一下弓弦,對準劍客的床。


    老王急忙掀開簾子,竟發現床是空的,劍客早已不見蹤影。


    窗外的捕快見變故陡生,不由分說,五箭齊發。


    “不要放箭!”老王怒吼了一聲,落下了簾子,轉身欲走,隻聽見鼾聲竟然又輕輕響了起來。


    刁老頭雖看不見房內的情況,但聽鼾聲時起時滅,心知不妙,並不顧及什麽賭局,大喊一聲:“弓箭準備,老王快撤。”窗外的五名捕快,立即又搭箭上弦,對準窗內。老王聽到之後便往房外奔去,正要躍出,忽然隻見眼前一道人影閃過,接著就是“嘭”的一聲,再一看,窗戶已經完全關閉。老王還未回頭,忽然感到腦後生風,回頭一看,那條黑影已經持劍在手,化作一道寒光迎麵刺來,老王右手急轉,正欲抽刀將劍格開,那劍客卻劍鋒一轉躍過老王頭頂,像一朵幽靈一樣黑暗之中閃過,老王再一回頭,那劍客又不見蹤影。


    老王橫刀在前,快舞幾下,護住全身,他經驗豐富,知道對方在裝神弄鬼,也並不害怕,刁老頭在門外凝神提筆,等待兵刃相接之聲,卻聽見房內傳來劍客的聲音:“你便是老王?”


    老王立在原地,並不做聲。


    那劍客又道:“能死在老王手裏,算不算我的福分?”


    老王仍舊並不理會,他年事已高,視聽之力不及年輕之時,所以一時間竟未發現劍客的身影;他知道對手雖然號稱“死在自己手裏”,但是說話語氣輕鬆,似是有恃無恐。這房間空間狹小,但對方仍能逃過老王視線,絕非庸手,所以老王心中也是頗為忌憚,故而對劍客的話充耳不聞。這時,房外卻突然傳來一句:“算,當然算,死在老王手裏閻王也得高看你一眼,你死在他手裏算是享福了,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嚐嚐老王快刀的,但是,不知道閣下能不能接下老王三百招啊!”


    說話之人手中緊握毛筆,凝視宣紙,不是別人,正是刁老頭。


    刁老頭身在門外,縱使劍客有陰謀,也傷他不到。他知道高手過招,多說一句話也可能露出破綻,所以老王並不答話,便替他回了一句。他如此戲言也不是為圖一時之快,因為這樣不僅可以分散劍客的注意力,其實也是一招激將之法,意圖逼劍客現身,讓老王不致如此被動。老王聽後,心中暗暗感激。眾捕快會意後,也不禁感歎:刁老頭的經驗之豐富,確實遠非自己能比。


    刁老頭一語甫畢,隻聽見房內傳來劍客一聲狂笑,緊接著便是乒乓喀嚓四聲響,長刀利劍便已經糾纏在一起。刁老頭激將法應驗,本想直接在宣紙上點落,但是聽到的聲音就好像兩個惡鬼帶血的齒牙在一起撕咬糾纏一般,刀劍的鳴響好像滴血後的呻吟詛咒一樣直接衝進刁老頭的耳膜,他心中一緊,手中的毛筆竟然掉落在地,豆大的汗珠直接從額頭滾下,蒼老的眼神裏閃爍著從未有過的恐懼。


    他知道老王的刀快,但是從未聽到過如此快、如此刺耳、如此恐怖的刀劍之聲!


    刁老頭明白,打的越快,死亡來的越快。雖然刁老頭沒有和劍客正麵對壘,甚至他連對方的模樣都沒有見到,但是他卻被裏麵沾滿死亡氣息的刀劍聲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咬著牙從地上撿起了毛筆,倉促地從宣紙上甩了兩筆,筆力未盡,又是一陣兵刃相接之聲夾著寒風從屋裏飄來,刁老頭不假思索,再下一筆。


    窗外的捕快這是均被擋在門外,有力難施,索性揮刀舞劍,破門窗而入,卻聽見刁老頭用近乎嘶吼的聲音喊道:“小崽子,不到萬不得已,不準動手。最快的刀客遇到最快的劍客,一台好戲,別瞎攪混水。”他嘴裏雖說是“好戲”,實際上是擔心手下的捕快爭強好勝,不知深淺,貿然上前。


    他隻怕,這個時候,誰敢上前一步,便成了劍下亡魂。


    刁老頭嘴裏說著話,頭上的汗珠一粒一粒落在雪地裏,他口中喘著粗氣,像是被刀劍之聲死死扼住了喉嚨一樣,滿臉發紫。但是手裏的筆卻一直沒停歇,伴著刀劍之聲在宣紙上急速遊走,每點落一下,心裏便顫一下,好像每一筆都戳在自己的心髒一樣。


    眾捕快進入房內,但見客房之內,一片漆黑,兩人刀光浮動,劍影閃爍,身體在刀光劍影之中急速轉動,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孰是敵我,更不可能上前助陣。


    老王心知這劍客既能連刺戴勝、藍城兩大高手,功力定非泛泛,這人能到達此種境界,想必也經過一生刻苦修煉,亦稱得上一介英豪,所以出手之時隻快不狠,並不下殺招。他手中單刀疾舞,寒光快閃,在麵前化作一團白霧;那劍客也不甘示弱,力貫左臂,劍鋒護住全身,長劍之中飄出朵朵劍花,在黑暗之中時隱時現。刀劍相交,白霧劍花之中電光四射,火花噴湧,憑空而上,直至房頂,像一條火蛇在空中遊走,時長時短,時明時暗,忽然,蛇身急轉,在空中急速扭動、盤旋,又似一個妖嬈的女人肆意地扭動自己的腰肢,眾捕快從未見過這般場麵,不由得心中暗歎。


    可是,裏麵的畫麵越壯觀,刀劍發出的聲音就越駭人,相鬥的兩個人就越危險。


    刁老頭在門外聽著房內的動靜,他的臉色越變越紫,好像是被尖利的牙齒咬住了脖子一般。以前,他見老王無數次催動快刀,手中的毛筆總能潑墨揮毫,筆走龍蛇,將一個簡單的標記在手中千變萬化。但是,今天他每下一筆就好像垂死掙紮一樣,筆下的形狀也好像刀劍之聲一樣猙獰可怖。


    過了一會兒,刁老頭終於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終於聽到一些熟悉的聲音了,於是自言自語道:“到‘借水行舟’了,接下來該是‘刻舟求劍’了。”他所說的“借水行舟”與“刻舟求劍”不是別的,而是老王刀法之中的招數。


    他長期追隨老王,對老王的出手習慣極為熟悉,自己雖然刀法不精,但時間一久,竟然練就了聽音辨招的特殊本領。他雖身在門外,卻能通過刀劍交錯之聲辨別刀勢的急緩、刀速的快慢、力量的輕重,判斷出老王的招式。適才他就是通過打鬥之聲,判斷出老王所用的便是“借水行舟”,所以才自鳴得意起來。


    老王每逢強敵,在交手之初,定會率先祭出“借水行舟”,這招“借水行舟”是老王刀法極為特殊的一招,老王其它招式多為一刀四式,兩攻兩守,攻守平衡,但是“借水行舟”之中確是寓攻於守,三分攻、七分守。老王青睞此招原因有二:一是老王心思縝密,打鬥之初,並不火力全開,而是以守為主,在防守之中試探對手,尋找破敵之機;另外,這招“借水行舟”力道較小,並不致人死傷,避免誤傷好人。刁老頭語氣未絕,老王在“借水行舟”之後果然又祭出了“刻舟求劍”,他出招講究循序漸進,這招“刻舟求劍”雖仍是以守為主,但是攻勢相對於之前的“借水行舟”卻有所增強。他運勁催刀,刀劍相接之聲漸漲,刀劍夾縫之中,火光直上,宛如火蛇吐信一般,越騰越高,房頂的雪花受力沿著蛇身落下,雪花火蛇,一上一下,紅白相映,在空中漂浮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眾捕快看見眼前雪花火蛇的畫麵,有如飽醉醇酒,隻覺得眼前的刀劍交鋒好像是一場期待已久的表演一樣,一時間,誰也不敢上前打攪。


    正值二人激鬥正酣之時,窗外的刁老頭卻突然停住了筆,側耳細聽,突然間又臉色大變,像出了什麽大事一樣,雙眉緊鎖,麵如死灰,摔下手中的毛筆,用嘶啞的喉嚨喝罵:“奶奶的,刻舟求劍,刻舟求劍,還刻上癮了你!老東西,賭一把,死不了!”


    眾捕快聽到刁老頭這聲喝罵,麵麵相覷,他們隻見房內二人各懷絕技,棋逢對手,難分伯仲,而不知為何刁老頭這時卻在門外喝罵起來。


    其實,刁老頭自己也是滿腹不解,他之所以這般不要命似的喝罵,因為適才他竟然從刀劍之聲之中聽到了二十次完全相同的聲音,二十次“刻舟求劍”發出的聲音,這說明老王在剛才一直在使用“刻舟求劍”這一招,並且連續使用了二十次!


    起初,老王隻道自己年老耳背,聽岔了,再到後來,他卻發現竟然又連續出現了十多次節奏力量完全相同的聲音!


    兩個高手對決,竟把一招重複了二十次,怎麽可能?


    但是,王快確確實實用劍二十次“刻舟求劍”!


    天下門派無數,招數萬千,但是任何招數之中皆有破綻。雙人對陣,同樣的招數使用兩次已是大忌,使用二十次便等同於將自己的破綻放在對手刀下,任人宰割,所以刁老頭才出言提醒老王要及時變招。但是,奇怪的是,那劍客卻對老王的破綻視而不見,無論老王如何重複,劍客都隻顧防守,並無任何取勝之意。


    這是為何?老王也不知道。


    刁老頭嗬斥提醒之後,便聽見房內刀劍之聲突變,他知道老王會意變招,心中一緩,又從地上撿起毛筆。可他沒想到的是,在自己提筆即將在宣紙上點落的瞬間,筆未及紙,房內竟然傳出“鐺”的一聲響。


    一把兵刃落在地上!


    刁老頭的手像雕塑一樣凝固在紙上,汗珠翻滾而下。


    勝負已分。


    這是生死局,一旦失手,必死無疑。


    刁老頭不知道是誰的兵刃脫手,他心中一緊,筆停在了紙上。


    沉默半響後,客棧房內終於突然爆發出一陣呼喝慶祝之聲。


    刁老頭鬆了一口氣,身體如釋重負,癱軟在地上。


    房間內,劍客的劍,落在地上。


    老王的刀架在劍客的脖子上。


    刁老頭得知老王得勝,筆仍然停在紙上,並且他的眉頭依然緊鎖著:一招用了二十次已經是奇怪之極,但是為何自己隻提示一句,瞬間便分出了勝負?而老王最後的那招是什麽路數,竟然從聲音中分辨不出任何端倪,自己也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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