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楓林大道。


    鹿鳴把車停在路邊,一眼看到程子濤和周笛,隔桌對坐在不遠處一家露天咖啡館。


    她出現,兩個人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煙熏妝,大圓圈耳環,破舊的牛仔褲,短款黑色夾克,裏麵一件黑色吊帶,還在最短的時間裏弄了個大波浪發型,一副機車女打扮。


    周笛一身寬鬆休閑服裝,戴了個黑色假發,瞪著她,臉上一副“老娘什麽時候是這副德性”的痛苦表情。


    是的,鹿鳴現在扮演的是周笛,周笛是她。


    作為中國好閨蜜,周笛一直為她的終身大事操心,活像她親娘再版。


    鹿鳴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把程子濤這隻小奶狗釣上了勾。


    問題來了,周笛以她自己的名義,和程子濤在微信上聊得不亦樂乎,互相發了照片,發的卻是鹿鳴的一張背影照。


    鹿鳴對這個男人沒興趣,此行的目的,是讓他對她扮演的這個周笛死心,她必須能有多驚悚就有多驚悚。


    她直視對麵坐得畢恭畢敬的大男孩。


    程子濤穿著修身的正裝,白色襯衫,黑色西服,還配了領帶,雙手握緊白色陶瓷咖啡杯,看起來很緊張。


    他大概以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


    “周笛,你要不要喝點什麽?”程子濤怯生生地問了一句。


    “噗嗤……”旁邊正扮演她的周笛笑出聲來,意識到不該笑,擺擺手,自我介紹:


    “我是周笛的朋友,北鹿。不好意思啊,你們繼續。”


    因種種原因,鹿鳴來加拿大之前改了名。在外人麵前她是北鹿,隻是她一直沒習慣這個稱呼。


    程子濤站起來,很紳士地朝周笛深鞠一躬。


    “小鹿姐您好,我是程子濤,請多多關照。”


    “她為什麽要關照你?我今天來,是要跟你說清楚,以後請你不要再來騷擾我。”


    鹿鳴用的是最冷淡的聲音,配合最不耐煩的表情,應該很有殺傷力。


    程子濤愣怔住,黑眸掠過一絲受傷的眼神。


    他一直彎著腰,周笛在旁邊提醒,他才回過神來,重新坐回座位。


    他很認真地看著鹿鳴,“是因為我比你小嗎?你說過,愛情與年齡無關。”


    “信口雌黃你也信?”鹿鳴斜斜地坐著,雙手搭在扶手上,眼睛盯著虛空,“你並不了解我。”


    “以後我們可以慢慢了解。”


    “沒有以後,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是什麽樣的人。”


    鹿鳴迅速回想,周笛在生活中有哪些不良嗜好。


    “我抽煙,泡吧,看到長得帥的男人就想上,新鮮感一過就換,換男人比換衣服還快。”


    “……”周笛在旁邊使勁清嗓子。


    鹿鳴隻當沒聽見,繼續補刀,“我還喜歡在家裏裸`奔。”


    “沒那麽嚴重,隻有一次。”周笛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次是因為廚房正在煮麵,都快起火了,我這個死女人在暗室洗照片,她洗澡洗到一半,喊破嗓子我也沒反應,所以隻能她自己跑出去。”


    周笛雙手在她和鹿鳴之間比來比去。


    程子濤目光隨著她的手移來移去,最後笑了,完全沒有鹿鳴設想的恐怖嫌棄的表情。


    “你別笑,我還沒說完。”


    鹿鳴搜腸刮肚,繼續爆料。


    “我小時候是個大胖子,超級無敵醜,現在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大學畢業好幾年,都沒個正經工作,說是經紀人,其實就她一個攝影師,還不是商業攝影師,完全看不到前途,以後可能是個啃老的。”


    “我擦……”周笛坐不住了,撂起衣袖,指著她自己:


    “我,別看我表麵安靜乖巧,像隻被馴化的小鹿,其實是隻野鹿,要不是被放鴿子,十九歲差點跟個又糙又野一無所有的男人閃婚了。”


    “……”鹿鳴心仿佛被針刺了一下,微疼。


    “還有,你知道我喜歡什麽嗎?野生動物啊。我最喜歡看它們做`愛,一邊看一邊拍,不止看一次,還拍下來反複看。她有我這樣變態的閨蜜,你還敢跟她談戀愛啊?!”


    “那是交`配。”


    鹿鳴回過神來,糾正她。


    “拍攝野生動物哺乳、交`配,跟拍攝他們進食一樣,都是記錄他們的生活習性,是野生動物攝影師工作的一部分。”


    貓科動物□□幾秒鍾後,下一個場景一定是這樣:


    雌獸把雄獸從背上甩下來,它們互相衝對方吼叫。


    母藏鈴羊每年會在固定時間去一個地方繁衍,帶著寶寶回到原來的地方時,早已不認識哪隻雄藏鈴羊是孩子它爸。


    母雪豹一般會獨自撫養雪豹寶寶。


    ……


    她一直想知道,野生動物為什麽會有這樣那樣的習性,但這些現象連動物專家都無法解釋。


    鹿鳴對動物的熱愛,遠遠超過對人的親近程度。


    她習慣把人投射到動物身上,比如她爸爸是大熊貓,媽媽是老虎,周笛是狼,眼前這個男人,像還未斷奶的小狗。


    她想到這一點,感覺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麽?反正都一樣。你對動物這麽癡迷,保不準哪天來場人獸戀。”


    周笛搬出她巧舌如簧的本事,連番攻擊。


    “還有,你的經紀人工作怎麽就沒前途了?我都成為知名野生動物攝影師了,與《國家地理》等雜誌長期合作,拿了無數國際大獎。”


    在攝影上,鹿鳴很有天賦。


    她的作品有種魔力,第一眼看到,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然後不受控製地想一直看下去。


    在全球範圍內的野生動物攝影圈內,她都是響當當的人物,被稱為“中國的珍妮·古道爾”。


    周笛解釋不了那麽多,隻撿重點說:


    “將來我還要做紀錄片導演,拍攝野生動物紀錄片,前途無量好不好?我成功了,你就是成功女人背後的女人,沒有你這個推手,就不可能有我的成功。所以,你也很出色!”


    “……”鹿鳴自己都開始暈了,不得不承認,她說不過周笛。


    程子濤似乎根本沒看出,這是一場分手演出,專心致誌地聽她們互相拆台。


    等她們說完,他看著鹿鳴,總結陳詞:


    “周笛,謝謝你和小鹿姐今天跟我說這麽多,你們說的那些缺點在我眼裏根本不是缺點,就算啃老,沒關係啊,我可以養你。”


    “我養你,切,鬼才信。”周笛一臉的不屑,往後一靠,斜斜地坐著,不知不覺又暴露了她本來的麵目。


    “那你養我,我不介意我的女人比我強。”程子濤笑道。


    鹿鳴和周笛麵麵相覷,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麵。


    cosly分手的主意是她出的,本意是想快刀斬亂麻,讓程子濤斷絕一切幻想,結果不甚理想。


    兩人找了個借口,匆匆逃離。


    一出咖啡館,還沒上車,周笛就被一個約會電話叫走。她的單身貴族生活精彩鮮活,永遠不缺節目。


    對比而言,鹿鳴的生活簡單多了。


    在學校的時候,學習,野外拍攝;工作以後,隻剩下野外拍攝。


    八年時間,她拿了兩個本科學位,一個碩士學位。


    除了南極洲,其他六大洲她都去過,探訪過四大著名森林帶,二十一座鮮為人知的絕美森林。


    她身上沒有藝術從業者常見的毛病,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去聲色場合。


    用周笛的話形容,她過的不是生活,是帶發修行,簡單粗暴一點,叫變態。


    鹿鳴也能感覺到不對勁,可具體是什麽問題,又說不上來。


    她時常感覺,她的世界是一片荒原,她就像一隻沒有方向的鹿,拚命地奔跑,卻不知道,出口在哪。


    鹿鳴獨自坐在車上,看著過往的行人,發了會兒呆。


    想起是周末,定期向家人匯報近況的日子,她翻出手機。


    鹿鳴不喜歡打電話,偶爾發發朋友圈,也是例行公事給父母看。


    醫院,電影院,商場,酒吧,公園風景,楓林大道……湊齊九宮格配圖,附上文字:


    蘇格拉底說,世間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現在能把握的幸福。


    和往常一樣,信息一發出,第一條評來自鍾靈毓秀:現在能把握的幸福,莫過於“在一起”,呦呦你覺得?


    呦呦是她的小名,她回複:也許吧。


    第二條評是她媽媽:我家公主鹿長大了,媽媽很欣慰啊。


    之後,九宮格裏的照片,原封不動被複製到她媽媽的朋友圈,配文:


    有個聰明能幹的女兒,本鑽石級寶寶表示很驕傲,也壓力山大,駙馬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小呦呦更是沒影兒的事。


    後麵是一串大哭的表情。


    對這種逼婚懿旨,她向來都是“嗬嗬、嘿嘿、嗯嗯”應付過去。


    這次,她媽媽接二連三單獨轟炸了好幾條。


    大意是,來年三月,她就要從北京某三級甲等醫院副院長的位置光榮退休,就可以有大把的時間,做這個做那個了,大體都和她這個女兒有關。


    最後強調一句,“北鹿,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一旦涉及到嚴肅的事情,她媽媽就會這樣稱呼她。


    鹿鳴用萬能擋箭牌“手機沒電、人在外麵”搪塞過去。


    關機。


    她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陽穴,試圖理清雜亂的思緒。


    蘇格拉底的話沒錯,問題是,能把握的幸福,偏偏不是她想要的。


    對她而言,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是抵禦孤獨、焦慮乃至無望的唯一途徑。


    生命最精彩的實現途徑,是活出心中想要的一切。


    這才是她真實的想法。


    可在外人麵前,尤其親人,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真實的想法。


    換個角度想,她媽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她能理解。她也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青春少女,可以繼續肆意妄為。


    想做的和該做的之間的衝突該怎麽解決?為什麽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鹿鳴心中憋悶,推開車門下車,走向楓林大道。


    晚霞輝映,火紅的楓林,猶如火上澆油,紅得讓人眼花繚亂。


    楓林裏有一對情侶,男孩低著頭,看起來很沮喪,女孩交給他一堆東西,捂著臉轉身就跑,像是哭了。


    他們也是在分手嗎?


    如果在咖啡館裏,她對麵坐的不是程子濤,是靳楓,會怎樣?


    鹿鳴腳步頓住,閉上眼睛,把分手的環節替換人物重新演繹一遍。


    沒有她想象得那麽恐怖,相反,演繹結束之後,她心裏的某個結,隨著她的雙眼同時打開,原本被堵塞的管道也通了。


    一股強勁的風,從她心底而來,帶來一個清晰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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