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鍾會一語擲地,直盯著嵇康的雙眸,想探進他靈魂裏去。究竟是什麽,賦予他如此強大的力量,可以在權力富貴麵前毫不低頭,毫不妥協。第一次遇見他便是這樣,今日也是如此。難道他真的無所畏懼?


    不!鍾會不信,總有一天要讓嵇康在自己麵前低下頭、折下腰、跪下身。要他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恐懼!誰才是真正的強者!


    鍾會鐵青著臉,筋疲力盡地坐回車輦,卻發現袖玉並未在其中。方才她說自己暑熱頭暈,要留在車中歇息。鍾會本不想讓她參與此事,便準許了。誰知此時她竟不見蹤影,倒叫人奇怪了。可他實在不願在此地多留一刻,便吩咐啟程,叫她自己尋過來。


    大隊車馬儀仗在山陽鄉道上緩緩撤離,待轉下山坡來,見袖玉出現在路邊。鍾會叫停車馬,不悅道:“你去哪裏了?”


    袖玉臉色發白,喘息道:“方才在車上覺得憋悶,便到這風口處吹吹風。”


    鍾會見她形容憔悴,心下一軟,道:“罷了,上車來吧。”


    袖玉上了車輦,靠在鍾會肩上。他柔聲道:“現下好些了麽?”


    “好些了,大人……鍾郎不必擔心……”


    “你什麽時候才能記得如何喚我?”他蹙眉道。


    “太多年了,總改不了口。”


    “是嘴上改不了,還是心裏改不了?”


    “你知道的,我等這一日有多久……從那年你將我留在府上,我此身便是你的了。”袖玉撫上他的手。


    “那此心呢?”他點點她的心口。


    袖玉苦澀一笑:“我這心上有你妻子派人插的一刀,若不是它想了不該想的,又怎會被人誅心呢?”


    鍾會想起那道慘烈的傷疤,不禁一陣發冷,攬住她道:“不說了,你累了,好好休息一會兒。”


    袖玉枕在他腿上,閉目假寐。方才她並未在路口吹風,而是趁亂藏在村民中。那幾個要捉拿劉伶的隨從,便是她用石子擊倒。嶽山被搜身時,她就要出手,誰知劉伶誤打誤撞,幫忙解了圍。她這才來到路邊等著鍾會,編了一套說辭。見他此刻軟語溫存,柔情一片,不知從前哄騙司馬芠時,是否也是這等手段?在他心裏,永遠隻有他的“璺妹妹”,其他女子不過棋子罷了。她這樣想著,將湧上來的愧疚消減了幾分。


    鍾會凝視她的臉,睡著的她卸掉了那份堅硬冰冷,柔順得像個孩子,讓他想要多抱一會兒,多給她一絲溫暖,雖然這溫暖連他自己也所剩寥寥。


    卻說嵇康見鍾會的人馬走了,看熱鬧的村民也散去,便熄了爐子,來到屋中。劉伶睡得鼾聲如雷,而嶽山蹲在地上,正沮喪地看著從酒葫蘆裏倒出的信。絹布因被酒浸濕,上麵的字跡模糊不堪。嵇康拿過信來,仔細辨認了一番,徒勞無功。


    嶽山悔道:“都怪我,沒把它藏好!”


    “罷了,如此已是萬幸,不必自責。”嵇康又對向秀道:“方才要你陪我應付鍾會,辛苦了。”


    “你哪有要我陪你,是我自己情願的。”向秀撇嘴,繼而又大笑道:“今日這場戲真是絕了!”


    “你還笑,他現下可是關內侯,權勢滔天!”嵇康道。


    “那又怎樣,你怕他不成?”


    “我與他早就決裂,隻是怕日後會連累你們。”嵇康看著睡在地上,滿身狼藉的劉伶,歎息一聲。


    “我等鄉野村夫,一不入官場,二不求富貴,他能如何?對了,他今日來究竟所為何事,要找什麽東西?”向秀道。


    “他是奉司馬昭之命來探我的虛實……對了,你帶來的那位少年呢,怎麽不見了?”這一問,方才還在眺望鍾會車馬的郭象聽見,一溜小跑進來,深施一禮,道:“學生郭象,拜見嵇先生,向先生。”


    向秀笑道:“呦,挺聰明,猜出我們是誰了?”


    “能讓關內侯如此勞師動眾,千裏迢迢來請的,定是嵇先生無疑。而向先生讓我稱他乃禾先生,乃禾不就是秀字嘛。學生從洛陽而來,就是為了求見先生,望先生教我《莊子》之學。”說著對二人又是深深一拜。


    嵇康見是來拜師,自己要事在身,教不得他。而聽他之言模糊,並未說清究竟是要拜誰為師,便道:“你一人怎可要我二人為師,到底拜誰你可想清楚了?”


    向秀見他先前說要拜自己為師,方才卻語焉不詳,便不發話,等他回答。


    郭象抬頭看看兩人,嵇康清冷,向秀和煦,還是選個容易點的吧,於是道:“學生素來聽聞嵇先生所學高遠,但曾言莊子之學不可言傳,想必不能得學。而向先生對莊子亦甚精通,我願拜向先生為師,學習老莊之道。”說罷單對著向秀一拜。


    嵇康聽他這話頗為圓滑,既想拜師又想兩不得罪,心中不悅。自己與向秀何分彼此,若是郭象態度堅決,上來便拜向秀為師,倒是可喜可讚。而自己定會不吝才學,指點與他。可他偏要抖摟這種聰明,全無少年應有的天真樸實,將來恐怕是個官場好手,於莊子之道遠矣。再看郭象頭生反骨,更覺不祥。


    而向秀此前聽過郭象這番話,此時倒不覺得違和。他素來寬簡隨和,如今更是豁達灑脫,見郭象聰明靈透,又誠心求教於己,也不想難為孩子,扶起道:“你既願學,我亦無事,日後有哪處不通,前來問我便是。”


    郭象見他應了,忙又拜了三拜,喚作“師父”。嵇康見事已至此,也不便多言,轉身對嶽山道:“信已送到,你休息幾日便回洛陽去吧。”


    嶽山卻道:“家中有紅荍料理,我還是留在先生身邊,也有個照應。”


    嵇康想嶽山既已知曉自己與曹緯之事,留在身邊也有個助力,便應允道:“也好,你一路風塵,先下去歇歇吧。”


    “是。”嶽山答應一聲,見向秀在側,便施了一禮,準備退下。誰知向秀卻道:“你與紅荍姑娘一向可好?”


    自向秀那日離開竹林,四處遊曆之後,曹璺回到洛陽便為嶽山與紅荍辦了喜事。二人婚後也算舒心和睦,這一晃也三載光陰了。嶽山隻道向秀見了自己會尷尬,沒想他卻主動問起,反是一驚,不自然道:“還,還好……多謝先生掛心。”


    向秀點點頭,笑道:“如此便祝你們百年好合。”口氣態度甚為平和大方,全不似當初那般癡愚之態。連嵇康見了也不由暗自納罕,待嶽山走後,道:“子期,你這三年來可有何奇遇?”


    “不過平平淡淡度日,並無奇遇,怎麽了?”


    “我看你此番歸來,真是比從前灑脫不少,還以為有哪位仙人點化……”


    向秀聽出他玩笑,也不以為意,道:“若問有誰點化,全賴莊子之功。我這三年來混跡於鬧市之中,心境反而愈發平靜,對莊子之道也有了一番新的見解。餘下此生,我立誌要為《莊子》作注,不解出莊子之論的玄妙,誓不罷休。”


    嵇康道:“子期之誌著實可敬,但《莊子》之論前人多有注解,雖各有千秋可惜皆難及其妙。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若將莊子之道困於筆墨,恐怕會如流雲入畫,蛟龍縛足,失掉其靈動的魅力。”


    向秀聽罷若有所思,但他早已帷幄在胸,定要將自己多年所悟寫出,以饗後人。麵對嵇康的質疑他並不急於申辯,隻打算注出幾篇後再來與好友切磋。


    嵇康也僅是發自身之感,並無任何幹涉之意,見他思忖不語,笑道:“你當初走時說,歸來時要用笛子為我吹奏《風入鬆》曲,不知何時才能一聞?”


    向秀笑道:“你若想聽,何時都可。不如我們這便去打些美酒來,待酒過三巡之後,月上樹梢之時,我好好吹與你聽!”


    他話音剛落,睡在地上的劉伶聽見“酒”字,騰得一聲坐起身來,瞪眼嚷道:“哪裏有酒,哪裏有酒,我也要來!”眾人見他此態,皆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晚幾人在院中豪飲一夜方散,嵇康撫琴,向秀吹笛,劉伶醉唱。


    彈了一弄又一弄,吹了一曲又一曲,飲了一壺又一壺。嵇康彈破了手指,向秀吹痛了兩腮,劉伶喝幹了所有美酒,卻仍覺不夠盡興,隻想如此縱情肆意,一直下去,一直下去,讓此夜未央,此情無盡,斯人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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