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眼前一片漆黑。薑維斷得風勢的來處,憑著記憶摸黑掠出洞外,卻發現空無一人。如此夜晚,能有何人?許是山中的洞穴來風吧。他慌忙回身,還未至洞口,便聽洞中傳來古琴聲,如繁花招展,綠水搖蕩,冷峻的荒山一下子仿若春色人間。


    曲子是蔡邕的《遊春》,而那響著的古琴,則是闊別二十多年的“號鍾”。英雄何須彈,號鍾自錚鳴。這昂揚頓挫的音色,唯有號鍾。


    “鳥盡良弓藏,謀極身必危。吉凶雖在己,世路多嶮巇。”


    琴音落處,飄來一闋詩句,還有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似在規勸薑維。


    能用號鍾彈奏《遊春》的,隻有嵇康。


    薑維再也邁不動步子,望著黑漆漆的洞口,往事曆曆。當初那個五歲的娃娃,如今已長成俊逸瀟灑的青年,仍將他所贈的古琴帶在身邊。怪不得他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幾次欲殺都下不去手。再冷靜一想,鍾會之信也未必屬實,恐有借刀殺人之嫌。


    殺是斷然不可,見也無法再見。且不說兩人身份陣營敵對,隻說今日之事,恐怕嵇康對他裏通外國,與鍾會為謀已深感不齒,他有何麵目再去相認?昔日的師徒,就這麽隔著滴水濺落的水簾洞府,借著熟悉的琴聲默默相送。


    卻說那晚薑維收到鍾會的密信,便依照他的計策,暗中去見了一個人,郭循。


    這郭循原是曹魏中郎將,在作戰中被薑維所俘,降於西蜀,被劉禪封為左將軍。然而郭循並非真心歸降,暗地裏總想伺機刺殺劉禪,卻終不得手。鍾會得知此事,便派袖玉密會郭循,說出刺殺費禕之計,讓他與薑維合謀,並答應事成之後將他營救回魏。郭循信以為真。


    這年正月,費禕在漢壽舉辦歲首大會,郭循亦受邀出席。席間,薑維主動與費褘言和,屢次上前敬酒,將其灌得爛醉。郭循則借敬酒之機,從袖中掏出利刃,將費禕刺死當地。他本以為鍾會已按約定前來營救,誰知鍾會根本沒有派任何人來,薑維亦決定棄卒保車,早早抽身離去。郭循恍然大悟,跑之不及,被湧上來的蜀軍亂刀砍死。他死後,鍾會將此事奏報朝廷,魏帝曹芳感其忠心,追封郭循為長樂鄉侯,其子繼承爵位。費禕一死,薑維獨大,北伐也從此來開帷幕。


    今日給薑維送信的也是袖玉。她奉鍾會之命尾隨監視嵇康,見薑維與嵇康在水簾洞中相遇,便想出這條計策。鍾會為了牽出更多線索,隻讓她監視嵇康舉動,並未授意殺人。她從鍾會處得知薑維與嵇康曾有師徒之情,便借此挑撥二人,好使薑維隻能與鍾會一黨。她隱在山下見薑維悵然若失地回到軍營,便知離間計已成,可待回到山上卻發現嵇康已蹤影全無,脫離了監視。她不知,嵇康其實是在水簾洞府上遊的一處隱藏了起來,一為擺脫鉗製,二則是為了鍛造寶刀。


    《刀譜》中所記,要鍛造一把寶刀,有奇石作為材料還僅僅是第一步,一把寶刀的製成還需要兩個重要的條件:冰泉、亮石。冰泉用來在一次次擊打後,將燒紅的鐵塊反複投入水中進行淬煉,這個步驟叫做“淬火”,所以水要越冷越好。亮石則是在刀坯成型後,在其上進行反複打磨,才能最終形成光亮鋒利的刀刃。而水簾洞之所以能常年滴水,就是由於上遊處有一個天然積成的水潭,加之山中清涼,故水質也異常清澈寒冷,正好用作淬劍池。而在那旁邊還有許多被風化過的大石,正可用來磨刀。就這樣,他依照《刀譜》所載,焚香禱告後,鍛造七七四十九天,擊打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寒潭淬火,亮石磨鋒,黃土拭刃,配以紋飾,千錘百煉,終成一刀。這把寶刀,也將在日後一試鋒芒。


    洛陽城內,一日,司馬昭從手下文官處得到嵇康那篇《釋私論》,此文已經風靡天下。


    “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讒言似信,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司馬昭手執卷冊,念完其中幾句,轉身坐回榻上道,“此文最近傳遍洛陽,可知何人所作?”


    一旁的鍾會道:“此人之名將軍想必聽過,他曾任中散大夫,乃沛王曹林之婿,長樂亭主之夫,譙郡嵇康。當初您在司馬門與曹爽對峙時曾見過他,那時曹爽還是城門校尉。”


    “哦,是他……”司馬昭搜索著往事,腦海中現出一個風姿俊逸、頗有膽識的少年形象。那日若不是他出言相助,憑曹爽的魯莽心智根本無法與自己抗衡。“本將軍記得他當日曾出言相助曹爽,怎麽後來卻沒有成為其帳下之臣?聽人說,他為人超然物外,不羈世事,根本無心政治,不知士季怎麽看?”


    鍾會道:“在下與此人少年相識,雖談不上至交,對其為人卻略知一二。他祖上並無顯赫之輩,朝中亦無親貴之交,卻能憑借才華年少成名,甚至得到沛王的賞識,將女兒許配與他,足見其頗能攀龍附鳳,手段高明。”


    司馬昭聽到此處,忽得一笑,道:“我聽舍妹說起,你與那曹林之女曾有婚約,不知何故卻被他奪了佳人。莫不是心有不甘,故意貶損吧?”


    鍾會麵不改色道:“國事為公,家事為私。在下雖不屑作什麽《釋私論》,但也深知公私之別,並不敢因私情以廢公事,何況那早已是陳年舊事。在下幸能與令妹共度此生,得到將軍您的重用,豈還會將那些少年荒唐,隳草殘花放在心上?望將軍體察我一片忠心。”說著一揖。


    司馬昭見他一本正經,大表忠心,便一隻手將他扶起,道:“誒,方才乃是戲言,士季何必當真?你忠心可鑒,本將軍最是放心,故而傳你相問。聽說那嵇康與阮籍、山濤等七人為友,常常聚在一起飲酒清談,不問世事,一派歸隱山林之態,是否當真如此?”


    “將軍,若他真有隱居山林之意,又何必作這篇《釋私論》,談論什麽公私之別,君子之道?大凡這些文人學士,都喜歡故作矜持,沽名釣譽,所謂的灑脫出世不過是‘薑太公釣魚’的誘餌,等著招賢納士之人上鉤罷了。”


    司馬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道:“依你之見,他這篇文章用意何在?”


    “依我看,此文雖未直指朝政,但字裏行間卻透著對當今世事的譏諷。將軍以聖人法度治理天下,豈能不尊孔孟,不守禮教?如今正值動蕩之際,人心思變,若有人輕信如此言論,放任自由,社稷豈不危矣?”


    司馬昭聽罷,起身踱了兩步,複又轉身瞥了鍾會一眼:“士季之言有些道理。不過此人文筆辛辣,讀來猶如秋風蕭殺,鍾磬激鳴,令人毛皮瘮然,倒讓我想起一個人。”


    “何人?”


    “陳琳。當年曹操與袁紹在官渡大戰,頭風發作,苦不堪言。此時有人呈陳琳所作《為袁紹檄豫州文》上來,檄文中將曹家三代悉數罵遍。不想曹操看了之後,一怒之下,大叫數聲,頭風竟不治而愈,足見其筆力驚人。”


    “那……將軍的意思是?”


    “如今兄長獨攬大權,炙手可熱,此人之文倒可以為他煞煞風景,降降溫,暫時不必計較。不過,若他肯為本將軍效力,一紙文章,可抵千軍萬馬。”


    “將軍,他可是沛王之婿,曹氏姻親……”鍾會提醒道。


    “哼,即便是位列建安七子的陳琳,後來不也投在曹操帳下。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就不信這嵇康是個例外。”


    鍾會隻得道:“將軍英明。”


    “去,多帶些車馬儀仗,將嵇康請回洛陽。”司馬昭將卷冊往桌案上一丟,又補充道,“若他來,本將軍許他高官厚祿,一世榮華。”


    鍾會領命回府,立刻修書一封,命人將書信帶給袖玉,讓她速速回報嵇康行蹤。他內心十分矛盾,若非今日司馬昭提及,他本計劃慢慢收集證據,來日一舉拿下。如今有了司馬昭之令,反叫他對嵇康不敢輕舉妄動了。想起今日司馬昭拿他與曹璺之事譏諷試探,不由更是惱恨。他在房中踱了半天,滿腹牢騷,胸中憋悶。袖玉不在身邊,更無人可訴說,索性出門找個酒樓,千金買醉。


    他披了件大紅鬥篷,也不叫下人,自提了燈籠出府而去。剛走出府門,便被一物狠狠絆了一跤。俯身一看,竟是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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