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轟轟烈烈的淮南第一叛進入尾聲時,遠在山陽的竹林裏卻散發著濃濃春意,猶如亂世中的一片綠洲,獨自幽香。自王淩謀立曹彪事發後,司馬懿便加緊了對滿朝文武的監視統治,朝野內外一片肅殺。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竹林深處,一位綠衣男子手持竹簡低聲誦讀,旁邊一白衣男子橫笛在唇,吹奏著悠揚的曲子。正是向秀與嵇康。


    一曲聽罷,向秀掩卷問道:“叔夜,你說究竟是莊生夢化蝴蝶,還是蝴蝶夢著了莊生呢?”


    “莊子所謂‘物我交合’,乃是說世間萬物皆可轉變,莊生與蝴蝶並無分別。”


    “沒有分別……若當真毫無區別,為何還有你我之分?”


    “你與我隻是此刻的表象,從本質上看卻是血肉之軀,是腦中生發的思想,是喉嚨發出的聲音,是筆下寫就的文字,是混沌生出的濁氣。你隻知我們現在是人,又豈知你我未出生前是什麽顏色,死後又將幻化為何等形狀?又或者,一切的顏色和形狀也皆無分別?子期,若想真正理解莊子,需先放下執著。”


    “放下執著?我隱居在此不求富貴,不問功名,與天地萬物為伴,與日月星辰共存,難道還不算放下執著?”


    “你雖身在竹林,但若心不自在,終究畫地為牢……此言不僅僅是說給你,我亦如是。”嵇康將竹笛遞還到向秀手中,苦笑道,“這竹笛上的朱砂小字已經完全消失了,你看……”


    “難道我與她終究緣盡?”向秀將竹笛揣進懷裏,“我發下誓言此生再無他人,老天為何卻要這樣對我?”


    “禍福總是相生相易,這也許並非壞事。”嵇康勸道,“你總要麵對新的機緣。”


    向秀低頭靜思,林外走來一個人對嵇康拜道:“嵇先生,阮太守命我送藥來。”


    “多謝。”嵇康接過一大包草藥。


    “太守詢問尊夫人的病情如何?”


    “已經好多了,過些日子便能痊愈。多虧德如的草藥,改日定到府上致謝。”


    “那在下先行告退。”那人又拜了拜,方才離去。他口中的阮太守是河內太守阮侃,字德如。這阮侃就是當年嵇康在山濤府上遇見的那一位,兩人因“宅無吉凶”之事曾有過一場辯論交鋒,也因此成了知交,經常書信往來。


    嵇康站起身:“走吧,我該回去煎藥了。”


    “好。”向秀揣起竹簡,與嵇康一起走出竹林。兩人來到嵇康在山陽的舊居前,向秀正準備轉入一旁自己的住處,卻隱約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山坡下的鄉道慢慢走來,雙腳不由自主地釘在了原地。再仔細一看,那人身後還跟著一個人。


    來人越走越近,經過他身邊時微微帶起一陣清風,令他的呼吸都染上了一絲淡淡的芬芳。


    “先生,我們把綰兒帶來了。”紅荍從身後嶽山的懷中接過仍在熟睡的三歲女娃,輕柔地交到嵇康懷裏。


    “辛苦了,”嵇康見到女兒,眼睛一刻也離開不得,自顧自地摩挲著嵇綰的小臉,半天才又回了一句,“你們先下去歇歇吧。”轉身徑自走回屋子。


    嶽山應了一聲,發現紅荍仍站在原地不動,便道:“快進去呀,你不是很想念夫人麽?”


    “好。”她咬了咬唇,落寞地走了兩步,卻被身後一個猶疑的聲音叫住了。


    “紅荍姑娘……”是向秀。


    嘴角露出笑意,她歡喜地回過頭:“向公子,何事?”


    “你,你近來可好?”


    “尚好,公子呢?”


    “也好。”向秀對著她的花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靜靜地看著。


    “向公子,還有事麽?”紅荍被他看得越發羞澀。


    “我……”向秀還未說完,一旁的嶽山催促道:“快走吧,一會夫人該等急了。”他硬生生地扯起的紅荍衣袖就往前走,力道之大竟一時也甩不開。待走到院子裏時,紅荍終於掙脫他的手,嗔道:“你做什麽,弄疼我了!”


    “你跟那個向公子很熟麽?”


    “不怎麽熟。”


    “那你與他說那麽多做什麽?”


    “要你管我?”紅荍橫了他一眼,邁步走進屋子。來到內室,隻見曹璺正抱著綰兒靠在榻上,母女倆十分親昵地玩耍在一處。嵇康在一旁含笑看著。


    “亭主!”紅荍啞著嗓子喚了一聲,來到曹璺榻前,眼淚止不住撲簌簌掉落,“你好些了麽?”


    “我已經沒事了,別哭……”


    “為什麽這麽久才捎信回來,這一年來我們都擔心死了!”


    “此事說來話長,父王他還好麽?”


    “王爺他……他不太好。你與先生遲遲不歸,他常常念叨你們,身體也大不如前了……”


    “父王……”曹璺心裏擔憂,“我們趕緊回去看看父王吧,我不放心。”


    “好,等你身子全好了我們就去。”嵇康道。


    “我已經好了,真的,不需要再等了!”


    “別任性,你知道我是怎樣千辛萬苦才把你救治好,別再讓我擔心。如今綰兒也來了,你就先安下心來,好好陪陪女兒吧。”曹璺知道拗不過他,隻得點頭。


    原來,上次嵇康與曹璺在小舟上,雖躲過了鍾會射來的致命一箭,卻擦傷了曹璺的肩頭。嵇康並不知放暗箭的是何人,疑心此事與曹彪有關,急中生智抱著曹璺跳入河中,潛在水下疾遊了一段,在遠離河岸的蘆葦叢藏了起來。幸而那時鍾會忙著應對令狐愚官船上射來的亂箭,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待到嵇康抱著曹璺來到安全之處,才發現她的肩頭黑紫一片,人也昏迷不醒,竟是中了塗在箭頭上的劇毒。


    嵇康趕忙為她吸出傷口上的毒血,怎奈毒素已經隨著血脈發散,命懸一線。他抱著曹璺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找到一處農家,用草藥熬了些藥汁服下,暫時止住了毒性的發作。略微冷靜下來後,他思考了事情的種種可能性。無論是不是曹彪所為,他的白馬城之行顯然已被人知曉。曹彪謀帝之事必敗,若自己被牽扯其中,必將惹來大禍。到時恐怕不僅嵇家上下無人幸免,就連沛王曹林也會被牽連。既然有人想要他的命,不如將計就計,就此銷聲匿跡,來個無影無蹤。


    兩人在農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便拖著病體上了路。一路上他們隻從荒無人煙的山道行走,一是為了掩人耳目,二則是方便嵇康每日到山中采藥,為曹璺解毒治病。兩人餐風飲露終於來到山陽境內,眼看著曾與阮籍、向秀等人遊曆過的竹林近在眼前,他卻再也邁不動腳步,攙扶著曹璺的手也脫了力,搖搖晃晃地栽倒在竹林泉邊。


    “哈哈哈哈,好酒!叔夜,你要不要來一杯?”聲音既遙遠又像從腦海中傳來,嵇康使勁睜開疲憊的雙眼,隱約看見眼前的竹林中悠然坐著六人,正舉著酒杯對他微笑,而那個說話的聲音則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劉伶。


    蠕動了一下幹澀的雙唇,他想喚一聲卻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嘴。此時林中站起一位黑衣男子,手持長劍邊舞邊吟,身影飄逸穿梭在密密的竹枝後:


    “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這詩賦,這劍舞,除了阮籍還有何人?“嗣宗……”他想對好友揮一揮手,卻終究一動也不能動。眼看著阮籍舞完一段重又坐回席中,一曲琵琶緊接著嫋娜而來,忽遠忽近地響在耳邊,是阮鹹。


    琵琶動聲情意切,奈何咫尺不相見。嵇康心中苦笑,也罷,就算今日死在此地,尚有劍舞琵琶與自己作伴。琵琶聲也漸漸消散,林間傳來觥籌交錯的響動,還有一陣陣灑脫自在的談笑聲,潮水般不斷拍打著他的心弦。就在他快要閉上雙眼時,婉轉的笛聲真真切切地飄了過來,伴隨著腳步聲的貼近戛然而至。


    “叔夜,快醒醒!”一股清涼的泉水注入幹渴的喉嚨,四肢百骸重新得到滋潤,感官觸覺也開始複蘇。再次睜開眼時,一雙清秀的眼眸正關切地注視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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