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得知妹妹夏侯徽殞命,想立刻回京奔喪,怎奈軍情危急無暇分身,隻得將疑慮暗自壓下,待日後查個分明。


    轉過年,即公元248年,皇宮之中突然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天夜裏,十六歲的魏帝曹芳做了一個怪夢。


    夢中一個容貌奇特的少年自簾後走來,邊走邊吟:“劍有雌雄,國有興衰。以雌獻君,雄來索配。”曹芳正要相問,忽見簾後衝出一人,一劍砍掉少年的頭顱,腦袋咕嚕嚕滾在地上。他嚇得直冒冷汗,欲看簾後跑出的是何人,卻見那人竟舉劍向自己砍來,其勢之快根本無暇躲避。一恍神間,曹芳的腦袋也掉落在地。雖是如此,仍能看見東西,隻見那人架起一口大鍋,將少年與曹芳的腦袋一起投入鍋中沸煮。煮了一會,那人俯身朝鍋內探看,曹芳馬上就要看清他的麵目,誰知那人的腦袋也從脖子上掉了下來,滾入鍋中。


    曹芳大受驚嚇,慘叫一聲從夢中醒來。


    內事太監忙道:“陛下,您這是怎麽了?”


    “朕方才做了一個怪夢,有人砍掉了朕的腦袋。難道將有禍事發生?”


    “陛下,夢皆是反的,此夢乃吉兆啊!”


    曹芳仍是疑慮重重:“快去傳何晏、何尚書進宮來。”


    “遵旨。”


    何晏領命入宮,被引進後花園中。曹芳正摟著一位美妃飲酒戲耍。何晏輕咳一聲,拜道:“參見陛下,不知召臣進宮有何要事?”


    曹芳放開美妃,揮退左右道:“何愛卿,朕昨日做了個怪夢,想讓你為朕一解。”他將夢中之事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何晏,一臉緊張地盯著他。


    何晏聽罷大笑起來:“陛下,此夢並非吉凶之兆,乃是一個典故。”


    “典故?”


    “正是。您方才所說之夢,在高祖文皇帝所作《列異傳》中早有記載。那少年是否眉間寬三寸,容貌甚為奇特?”


    “愛卿如何知道?”


    “《列異傳》中有個叫《三王塚》的故事,講的是鑄劍師幹將之子為父報仇之事,裏麵所記載的情節與皇上之夢頗為相似。”何晏將故事說給曹芳。


    幹將莫邪為楚王鑄劍,三年鑄成。幹將知道一旦劍成,楚王便會殺了自己,以免他人再得寶劍。於是,他鑄了一雌一雄兩把劍,雌劍獻給楚王,雄劍則藏在山間。他死前對妻子莫邪說,若生了兒子就讓他成年後取出雄劍,為父報仇。莫邪果生一男,眉間三寸寬,名為赤鼻,長大後找到雄劍將欲複仇。楚王夜間忽夢一人,眉間三寸寬,前來索命,遂下令捉拿。赤鼻刺殺無門,遇到一位義士。義士承諾助他複仇,但需要他的頭顱和劍。赤鼻自刎,義士攜赤鼻的頭顱到京都,把頭放到大鍋裏煮,三天三夜也煮不爛。楚王聞之甚奇,前去觀看,義士趁機砍下楚王頭顱,扔進鍋裏。行完義舉,義士自砍頭顱,亦掉入鍋中。赤鼻、楚王、義士三人之頭在鍋中一起煮爛,難以辨認。人們隻得將三個頭顱均以王禮厚葬,是為“三王塚”。


    曹芳昨夜之夢雖情節與之相似,但仍有許多費解之處。就算少年乃赤鼻,可那從簾後跑出之人是誰,又是何人砍掉了他的頭顱?


    曹芳為人不智,也想不到這許多疑處,聽完故事隻是問道:“朕並未讀過那本《列異傳》,也不知‘三王塚’的故事,怎會有此一夢?”


    “書中之事不一定皆是虛言,或許真有幹將鑄劍之事,他兒子赤鼻的魂魄遊離至此,方入陛下夢中。”


    “愛卿之意是說此夢並無預兆,隻是朕偶遇魂魄所得?”


    “正是。”


    曹芳舒了一口氣,笑道:“卿果然博學多聞,為朕掃去了煩憂。”


    何晏拜道:“陛下承上天庇佑,福澤深厚,如今江山穩固無須多慮。”


    “哈哈哈,愛卿甚得朕心。今日便在宮中陪朕飲酒,朕還想聽你講講玄學。”


    “遵旨。”何晏一笑,在曹芳下手落座,直侍奉到黃昏才離宮回府。


    曹芳本以為事情已過,沒想到三日後他隨身佩戴的寶劍竟不翼而飛,隻剩一個空劍匣。


    話說曹芳那把寶劍名曰“文士”,乃曹丕賜予曹叡,曹叡死前又交給了他。此寶劍頗有些來頭。它本是曹植命人所鑄,後來贈與情趣相投的知交楊修。楊修機敏多謀,為緩解曹丕與曹植之間的矛盾,又將此劍獻與曹丕。後來楊修被曹操處死,曹植也失去爭奪世子的資格,曹丕為了顯示愛才之意將此劍佩戴於身,告知左右:“此乃楊修劍也。”


    文士劍長三尺九寸,堅韌鋒利,能鎮宅辟邪。曹芳一直視此劍為祥瑞之物,豈料竟在眼皮子底下遺失,找遍了所有角落皆不見其蹤。又找來何晏相問,何晏說此劍本為楊修所有,楊修獲罪而死可見此物不祥,丟了正好去除晦氣,讓曹芳不必憂心。曹芳信以為真。何晏從宮中出來,轉而來到大將軍府,將曹芳先做怪夢後又遺失寶劍之事告知曹爽,兩人皆以為此乃曹芳將衰之兆,更生不敬之心。此後,曹爽更加專橫跋扈,行事僭越,越來越不將天子放在眼裏。


    卻說年初阮籍被司馬懿召為尚書郎,參管文書撰寫之事。然而他不是因酒就是因病,十天倒有九天是迷糊的。隻有一天尚好,可惜文思不清無法提筆。這日,阮籍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從司馬府中告假而出,駕著馬車來到嵇康府上。嵇府下人與他早已熟稔,報也不報就將他請進府門。阮籍手持馬鞭,晃晃悠悠地朝嵇康書房走去,忽見一個藕白色之影朝自己腿上一撲,正要揮鞭甩開,隻聽一聲女子驚叫:“阮先生住手!”


    阮籍收住手,揉了揉醉眼低頭一看,自己也嚇醒了一半。一個藕白色衣衫的女娃娃正抱著他的腿,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他,見他低下頭竟“咯咯”笑了起來,粉撲撲的小臉猶如桃花,可愛至極。他正在發愣,紅荍已俯身將女娃娃抱起來,送到曹璺懷中。


    “哎呀,是我醉糊塗了,險些傷了小侄女,弟妹贖罪,贖罪!”阮籍將鞭子一塞,對曹璺作揖道。


    曹璺方才正與紅荍帶著女兒在院中學走路,剛一鬆手她便搖搖擺擺地朝阮籍撲去。而阮籍竟看也不看,舉鞭就要揮下。曹璺嚇得心驚肉跳,但此時見他誠心道歉,也消了惱怒,隻哼了一聲道:“阮先生這又是喝了多少,偏每次都到我府上來撒酒瘋。”


    “不多不多,隻是微醺。”阮籍嘿嘿一笑,“叔夜呢?”


    曹璺正要答話,嵇康已經從書房中邁步出來,佯怒道:“嗣宗,你方才差點傷了我的千金,豈能道個歉就了事?”


    曹璺應和道:“是呀,該好好一罰!”


    “呦,你們夫妻二人真是夫唱婦隨呀。說吧,要怎麽罰?”


    三人正說笑著,女娃娃在曹璺懷中卻不老實,在阮籍身上瞅來瞅去,好像看中了他腰間的馬鞭,伸出小手要去抓。曹璺笑道:“我猜她是看中了你的馬鞭,你就將馬車送給她吧。”


    嵇康搖頭道:“誒,他那馬車早就打賭輸給了我,不能作數。”


    “罷罷,今日我是躲不過了,不知小侄女閨名為何?”


    “尚未過周歲,還沒取名。”嵇康眼光一閃,“不如就請嗣宗為她取名,若取得好便抵過這一罰,取得不好再做計較。”


    阮籍端詳了一番女娃娃瑩瑩如玉的小臉,又看了看抱著她與嵇康並肩玉立的曹璺,嘿嘿一笑,道:“碧玉何所係,錦線綰同心。我看就取一‘綰’字如何?”


    曹璺一聽,便知他在調侃自己與嵇康夫妻情篤,不覺紅了臉。低下頭,正見自己腰上掛著那塊玉玨,是嵇康在新婚之夜送她的那枚,不由深感“綰”之一字情意纏綿,一手絞著玉玨上的同心結,羞澀不語。


    嵇康見她此態,便知她已屬意,自己也覺此字情深,且音韻柔美,適合女兒閨名,便牽過曹璺擺弄玉玨的手,笑道:“名卻好,不過還要有小字。”


    “你們這爹娘當得也忒容易,名與字都讓我取了,看來是要許給我家做兒媳婦嘍?”阮籍道。


    “也罷,這小字便留給她夫家操心吧。”嵇康不再為難,攜著阮籍來到後院中,擺上酒來邊飲邊聊。


    “你進來時神色恍惚,可有什麽心事?”嵇康問道。


    “哎,近日宮中的怪事你可聽聞?”


    “略有耳聞,說是天子遺矢了寶劍,何晏認為是吉兆。”


    “吉兆?哈哈哈哈,論起裝瘋賣傻,我不及粉麵何郎也!”阮籍譏諷完,又將從宮中人口中傳出的,曹芳做的怪夢說與嵇康聽。兩人都對故事中所隱喻的事情深感吃驚,推解了許久,仍不知是何預兆。嵇康又問:“你在司馬府上,還有什麽見聞?”


    “司馬懿父子何等謹慎,事事皆做得滴水不漏。不過我也懶得去管,隻求他們看我無能,快快將我趕回家才好。”


    “你在那可曾見到鍾會?”


    “近日倒沒怎麽看見,他是司馬昭心腹,想必另有重任。”


    “我總覺得有什麽事將要發生。先是見到鍾會買砒霜,接著司馬師發妻暴斃,最近宮裏又出現異兆,樁樁件件皆叫人不能安心。”


    “罷了,你我一個教書匠,一個醉酒狂,哪裏管得了這些天下大事?我今日來是替巨源相邀,與你一同去河內山府一聚。”


    “我已許久未見巨源,正該前去拜望。”


    兩人說定,第二日便告了假啟程去往河內山府。山濤自與阮籍、嵇康相識之後便引為知己,每每與人提起皆讚不絕口。山濤與妻子韓貞幾十年來同甘共苦,感情甚篤。他四十歲才出仕,家中一直很清貧,但韓貞從來沒有過半句怨言。山濤曾寬慰妻子:“夫人請暫時忍耐清苦日子,將來我定能位列三公,到時候不知你做不做得了這三公夫人啊!”韓貞並不將富貴放在心上,隻當作戲言。山濤晚年官至大鴻臚,位列三司,身份顯貴卻不納任何妾室,將家財散給親戚故人,仍與韓貞過著清貧的日子,兩人從始自終不改誌向,相守白頭。這些皆是後話。


    卻說韓貞知道丈夫交了兩位摯友,友情超過以往眾人,心裏十分好奇。她問山濤:“夫君,你所交的那兩位朋友究竟是何人物,能得你如此讚譽?”


    山濤笑道:“一位乃陳留阮籍,建安七子阮瑀之子,文辭壯麗,五言詩獨步天下。他心性灑脫,狂放不拘,治世中能為王佐之臣,亂世中猶如神龍擺尾,大隱於朝,可以立命保身,然而人難動搖其誌向。”


    “另一位呢?”


    “乃譙郡嵇康,小我二十歲,可謂年少英才。他高亮任性,爽朗清舉,龍章鳳姿,琴技超群,不僅論辯之文屬當世之最,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相貌氣質。”


    “哦?他相貌如何?”


    “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真有你說得這麽好?我卻不信,定要親眼看看。”


    “過幾日他二人要來家裏做客,到時你出來見見即可。”


    “罷了,我已是半老徐娘,就不出去給你丟人了,隻要在暗處看一眼就好。”


    “哪裏,夫人風姿猶勝當年。”


    韓貞笑而不語,早早準備好了酒菜,等著這兩位神秘人物到來,一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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