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坐直身子,接著道:“五音源於自然,就像五色與五味一樣,皆是天然而成。青黃赤白黑,酸甜苦辣鹹,你能說出哪個是高雅的,哪個又是低俗的?莊子齊萬物,五音、五色、五味皆生來平等,何來雅俗之分!”


    阮籍聽他此時頭頭是道,句句發難,便知方才不過是誘敵深入,欲擒故縱,不由對他刮目相看,正襟危坐:“五音雖無高下之分,但是組合而成的音樂卻有所不同。高雅之樂令人心曠神怡,怡情養誌。低俗之曲令人神誌雜亂,心生惡念。”


    “哦?照這麽說,你牽一頭牛來,這個月給它聽高雅的音樂,下個月給它聽低俗的曲子,它的舉止行為一定會有所不同嘍?”嵇康笑問。


    阮籍一瞪眼:“牛本無心,豈能對牛彈琴?”


    “這麽說,嗣宗是認為,音樂需要通過人心才能起作用嘍?”


    “那是自然。”


    “那麽,究竟是音樂不同,還是人心不同呢?音樂和人心,本為二物。音樂隻有打入人心才能激發出情緒。同一首曲子,歡喜之人聽出愉悅,悲哀之人聽出憂傷。心存善念之人聽出慈悲之意,腹內藏奸之人聽出狡詐之思。人的內心,隻有在清明的世道才能達到平和歡樂,所謂的‘移風易俗’不過是世道催生的產物罷了。正所謂,善惡自在人心,音樂本無罪也!”


    阮籍倒吸一口冷氣,思索了片刻又道:“既然你說音樂無教化人之作用,那麽為何北方之樂粗狂,百姓也豪爽奔放;南方之曲婉轉,人民也內斂含蓄。難道不是因為不同的音樂,造就了不同的民風民俗嗎?”


    “這就更不對了。北方人愛喝烈酒,南方人喜飲淡酒,難道是不同的酒造就了他們不同的性情?這簡直是本末倒置。北方人豪爽的性情造就了他們喝烈酒,唱高歌的民風;而南方人含蓄的格調則導致了他們飲淡酒,聽婉樂的民俗。所以說,不是音樂教化人心,而是人心寄情於音樂也!”


    阮籍轉換角度道:“孔子曰‘《韶》樂雅,鄭聲淫’,音樂若無高雅、低俗之分,此話又該如何理解?難道聖人之語也有錯嗎?”


    嵇康聞此發難,絲毫不慌:“我倒認為鄭聲是音樂之至妙。正因為如此,它對人的感染才像美色對人的誘惑一般,令人沉溺其中難以自拔。古代先賢正是由於認識到了這一點,害怕天下人放縱享樂不能自製,所以才製定了雅樂,用來引導和規範人們的心智。豈不知,這樣做乃是因噎廢食。如果君主無德,國家無法,人民也會變得荒淫無度,風俗習氣自然會因此而改變。隻要統治清明,人心向善,不聞雅樂而知禮,賞聽鄭聲而不淫,到那時雅樂與鄭聲還有區別嗎?”


    阮籍聽至此處,不由得站起身來在院中轉悠了幾步,又道:“依你之見,音樂無高低,善惡在人心。那人們又為何要造出不同的樂器,譜出不同的曲子。琴瑟能令人心靜體閑,而琵琶卻讓人浮躁激越,這又如何解釋?”


    嵇康長眉一挑:“我就知道你會有如此一問。音樂雖無雅俗、高下之分,但是不同的樂器卻各有特質。琴瑟,琵琶,鈴鐸,發聲特點有別,演奏方式各異,節奏音色也不同,用它們所奏出的曲子自然各有韻律。不同的樂器和曲子,對應著人們不同的追求和情感。人們正是出於不同的喜好,才去追究不同的音樂感受。這恰恰是音樂由人心生發體會的佐證。人心喜好各有不同,聲音樂器各有千秋,所以天下之樂才會各領風騷,百家爭鳴!”


    阮籍聽完,細細品味了一番,頓覺妙不可言,上前一把抓住嵇康的手,嘖嘖讚道:“哎呀叔夜,你方才一番論辯令我耳目一新,真是鞭辟入裏,精妙絕倫。我今日沒能難住你是願賭服輸。子期作證,我那馬車此刻便是你的了!”


    嵇康見他對自己讚不絕口,又要將馬車相贈,連忙拱手還禮:“嗣宗過譽了。我方才所言不過偶然所得,並非什麽至理名言。學術之辯,見人見智,本無高下對錯之分,又何來輸贏呢?況且,我一向隻會騎馬,駕車之事恐怕還要勞煩嗣宗你了。若要我駕車,恐怕性命難保啊!”


    阮籍也大笑道:“好,好,叔夜,你真是年少奇才,後生可畏!”


    嵇康飲了口茶:“我與子期早就聽聞你的軼事,但不知那醉倒在黃公酒壚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阮嗣宗。聽那櫻娘口氣,你前些日子被俗事所纏,是怎麽一回事?”


    阮籍擺擺手,歎了口氣:“世人皆道我去黃公酒壚,是貪那櫻娘的美色,隻圖醉倒溫柔鄉,他們豈知我心中的苦悶。”


    這阮籍乃陳留人士,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兒子。阮瑀曾受教於蔡邕,被他稱為“奇才”,文章精妙聞名於世。曹操聽聞阮瑀大名,多次召他做官,他卻逃進深山。曹操愛才如命,不惜放火燒山才將阮瑀逼了出來,勉強應召,卻屢屢辭官。曹操覺得他心高氣傲,想殺殺他的銳氣,便在一次大宴賓客時,將阮瑀安排在奏樂者的隊伍中。誰知阮瑀精通音律才華橫溢,當場撫弦而歌出口成章。曹操大喜,封他為司空軍謀祭酒官。曹操軍中的公文檄文多出自阮瑀之手。


    阮瑀不僅深受曹操喜愛器重,與曹丕也是好友。阮瑀去世時,曹丕親自前去哀悼,見到阮瑀的遺孀孤子,親手作《寡婦賦》賜予阮瑀之妻,讚揚她的美德。可見阮家與曹家有著頗深的淵源。


    阮籍出身名門,頗有乃父之風。他少年研習儒學,詩文絕麗,文章壯美,深懷濟世之心。可待到他想一展抱負之時,曹魏的天下已成為曹氏與司馬氏相互傾軋的政治戰場。麵對瞬息萬變,翻雲覆雨的政局,阮籍一顆兼濟天下之心漸漸隱匿,改習老莊之道,隻求安身立命、獨善其身。


    年初,太尉蔣濟點名征召阮籍到太尉府任要職。阮籍不想入仕,便索性整日在黃公酒壚喝得爛醉,然後親自寫了篇《奏記詣蔣公》送上,給蔣濟灌了一通迷魂湯,其實是說自己並不想做官。可蔣濟仍不死心,以為阮籍待價而沽想要更大的排場,便派人準備了華麗的車仗去迎接他,而此時阮籍早已不知去向。


    “怪不得我一連幾日在黃公酒壚等你,皆不見人影。”向秀了然道。


    “蔣濟征召,為何不仕?”嵇康問道。


    “如今朝中曹爽與司馬懿鬥法,兩派已成分立之勢。曹爽任用何晏、丁謐等人,隨意更改法度,朝政混亂不堪。這蔣濟曾是曹操心腹,曆經曹氏三代,原以為定能力保曹家。誰知如今他看不慣曹爽所為,竟漸漸開始倒向司馬懿。若我此時到他的太尉府任職,豈不是把自己推向風口浪尖?”阮籍長歎一口氣。


    嵇康也不免憂心忡忡:“沒想到,曹爽竟如此難堪重任。那丁謐我曾交過手,是個不折不扣的奸佞小人。如今有他在曹爽身邊煽風點火,何愁天下不亂?”


    阮籍擺擺手:“算了,今日不說這些煩心事。”又對向秀道:“那日在靈堂見你神色頹唐,了無生趣。此時看來簡直判若兩人,是誰幫你開解了?”


    向秀看看嵇康:“這可要多虧叔夜了,他的一曲古琴令我得以一掃悲痛。”


    嵇康聽他如此說,想想自己這兩個月來,因為曹璺之事大病一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覺汗顏:“子期莫要笑我了,這兩個月來多虧你和阿都照顧。今日又是你的當頭棒喝,才使我終於走出困頓。”


    阮籍看著眼前的兩個年輕人,捋髯而笑:“人生誰無困頓之時?何況你二人正是年少風流,初嚐情愛的年紀。生而為人,孰能無情?能為情所苦,何嚐不是一件幸事。弱水三千,繁華無數,能有人讓你為之牽絆為之垂淚,總勝過一顆心空空蕩蕩枉度此生。隻有嚐過愛恨喜悲,才能終究了悟大道。”


    嵇康與向秀聽著阮籍之言,彼此對望一眼,眉梢眼角的愁意又豈能輕易揮去?他們都知道,自己此時尚不能達到阮籍所說的曆盡紅塵,了悟大道之境。隻能在夜深人靜之時獨自舔舐傷口,待到紅日高懸時打開大門,笑對人生。


    這晚之後,嵇康與阮籍結成至交。他將與阮籍所辯有關音樂的思考,用生花之筆撰寫成文,成就了當時名動天下的《聲無哀樂論》,此文以鮮明的觀點衝擊人們數百年來對音樂的傳統觀念,師心獨見,析理縝密,論辯精妙,文辭絕麗,成為中國關於音樂與美學探討的開篇之作。


    卻說沛王府上,這日收到一件寄給曹璺之物。曹璺剛用過午膳,回到書房便看見桌上擺著一架古琴。琴有七弦,通體漆黑,微微泛著些許綠光,上有“桐梓合精”四字,還有一首曹璺親筆所作之詩:


    綠綺閨中待,踟躕思鳳凰。


    願君攜好音,合來訴衷腸。


    曹璺看見此琴,緩步走上前去,輕輕拿起抱在懷中。一張薄如蟬翼的信紙飄至眼前,隨著夏風輕輕鋪展開來,一行瀟灑俊逸的草書映入眼簾:


    “亭主淑安,聞卿已與士季定下秦晉之好,特將綠綺歸還。嵇康遙祝賢伉儷攜手同心,琴瑟和鳴,恩愛百年。”


    她還未來得及將信拿在手中,那薄紙便隨著輕風飄出窗外,漸行漸遠。立在窗前,腦中那個俊美瀟灑的容顏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一切都似一場從未發生過的蝴蝶夢,隨著年華飛遠。


    緊了緊懷中的綠綺,她覺得這是十幾年來所度過的最冷的一個夏天。伸手撫上眼角,驀地發現,自己已然流不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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