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璺與嵇康隔著火光遙遙相視,目光交織,雖沒有一句話,但對彼此的心意都已了然。


    “這就更神乎了!璺兒,你倒說說看,你落水之時是否看見了什麽人?”鍾會對此毫不相信,邊說邊看向曹璺,卻發現她正美目含情地看著嵇康。再向嵇康看去,他也正眼眸深沉地望著曹璺。兩人之間眼波流轉,愛意浮動,親密得連一根針也插不進去。鍾會心裏頓時“咯噔”一聲,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難道,他們二人之間……鍾會從未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現在想想,嵇康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自然會被佳人所動。而曹璺也是少女情懷,若對嵇康有了心思,自己該怎麽辦?鍾會悔恨交加,懊悔那日沒有承認自己對曹璺的心意。他千算萬算也沒有料到,嵇康與曹璺僅僅兩麵之緣,便能如此。回想起方才曹璺落水,嵇康竟先於自己發覺不妥,挺身相救,二人渾身濕透地在洛水邊相擁……


    想到此處,鍾會頓覺心中酸澀難當,煩躁不堪,騰地站起身去拉曹璺:“如今天色已晚,我們也該回去了!璺兒,你今日落水受了驚,我先送你回府去。”


    曹璺還未來得及答言,鍾會又對紅荍道:“紅荍,快去牽馬來,我送你們回府。”說完,不由分說地扯起曹璺的衣袖,抬腿就走。


    嵇康十分詫異:“士季,怎得說走就走?我們還沒……”


    鍾會頭也不回:“我先送璺兒回府,你與仲恭兄自行回去吧。”


    曹璺被鍾會扯著衣袖,轉過頭來朝嵇康望了一眼。她想告訴鍾會自己並不想走,可卻發現鍾會此時臉色鐵青,動作執拗,與平日之態大為不同,便沒有開口。


    嵇康見他們說走便走,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舍地看著曹璺離去,心情頓時低落下來。


    待到曹璺走後,毌丘儉拍了拍愣在原地的嵇康:“叔夜,人已經走了。”


    “仲恭兄,士季他為何?”嵇康回過神來,一肚子不解。


    毌丘儉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果然還是年輕啊,你還未看出來麽,鍾會的心與你是一樣的啊!”


    “一樣?什麽一樣?”


    “他與你一樣,都寄心於亭主啊!”毌丘儉奇道,“虧你們兩個整日呆在一起,他就沒有對你說過嗎?”


    嵇康聞之頓覺醍醐灌頂,難怪自己一直覺得什麽地方不對:“他從未對我說過此事。我隻知道他有位意中人,卻不知就是亭主。”說到這忽又想起鍾會的那把紙扇。如今看來,那扇麵定是曹璺所題。可那日鍾會為何要否認呢?曹璺既已為鍾會題了情詩,今日又為何對自己露出此態?莫非,是自己會錯了意,曹璺早與鍾會定了終身,自己隻是自作多情?僅僅一會兒功夫,數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他咽了咽幹澀的喉嚨:“那你覺得,亭主她,她究竟……”


    毌丘儉知道嵇康在想什麽,一拍他肩膀道:“放心吧!依我看來,她喜歡的人是你,不是那鍾會。”


    嵇康還是不敢確定:“可是,我在士季的紙扇上,見過一位女子題的情詩,今日看來,那定是亭主所寫。若是對士季無情,她又怎會……”


    毌丘儉皺了皺眉:“那扇麵上是否寫有亭主贈與鍾會之類的言語?還是隻有幾句情詩呢?“


    嵇康認真地回想了片刻:“沒有,隻有兩句情詩。所以我才會到此時才知那是亭主所題。”


    “依我之見,那情詩並非亭主相贈,隻是鍾會單戀與她,所以才沒有大大方方地告訴你。”毌丘儉說出自己的推測,繼而又笑道,“你方才所講的故事,不就是因為心中已有了猜測,才要借此試探亭主的心意?怎麽此時又糊塗起來?”


    嵇康點點頭。他方才所講的故事雖然是推斷出來的,但之所以鼓起勇氣講出來,確是為了一探曹璺對他的心意。而她的反應,也證明了對自己確實有情。


    “你也不用奇怪,感情之事向來都是旁觀者清,當事者迷。我看你現在不用擔心亭主的心意,倒是要想想該如何麵對鍾會。”毌丘儉一語中的。


    “你覺得士季他,他的心思……”


    “你隻需思量自己,便可知他對亭主的情意。”


    “那我豈不成了罪人,士季他一向對我照顧有加,頗重義氣,我豈能?”


    “誒,感情之事怎能勉強?你若為了鍾會放棄亭主,豈不辜負了亭主的一片心意?日後她若嫁與鍾會,你二人豈不抱恨終身?這對鍾會又何嚐公平?”


    “自古皆道‘君子不奪人所愛’。”嵇康還是不能說服自己。


    “你豈不知還有句話叫‘君子成人之美。’鍾會又為何不能做這個君子?”


    嵇康聽了毌丘儉一番勸導,還是覺得心亂如麻。他一方麵因與曹璺互通心意而歡喜,一方麵又因與鍾會的兄弟之情而煩惱,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毌丘儉知道他一時半會也想不通此事,便道:“今日你還是先隨我回府,待想清楚了再回去不遲。”嵇康覺得毌丘儉說得有理,便隨他一同回到府上,命人給鍾府捎了個信。


    卻說鍾會將曹璺送回沛王府,心中的疑惑還是難以釋懷,想一問究竟。誰知曹璺因為落水之後遇了風,又被鍾會拉著在馬上一路狂奔,回到府中之後再也撐不住,渾身發燙,昏了過去。


    鍾會見她如此,趕緊命人去叫大夫。沛王曹林也被驚動了,著急地來看望女兒的病情。鍾會哪還顧得上再問別的,向曹林解釋了一番,受了一頓數落,直鬧到曹璺高燒退下,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府上。得知嵇康隨毌丘儉回府去了,心中暗道正好,他此時也不知該如何麵對嵇康,不如不見。


    鍾會躺在床上一夜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他一會安慰自己不要多想,也許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一會又想起曹璺與嵇康對視的眼神,覺得其中定有問題。如此折騰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梳洗穿戴整齊,又來到了沛王府。


    鍾會來到沛王府後廳,曹璺正披著厚衣,望著池塘裏的魚發呆。她風寒還未痊愈,神色疲倦地斜坐在池塘邊,虛弱地倚在紅荍身上,清風吹動著幾縷發絲,水波映照著蒼白的麵容,雖然憔悴,但卻透出一種柔弱之美,遠遠望去宛若一支風中的清蓮。


    “璺兒。”鍾會走到池塘邊輕聲喚道。曹璺似從沉思中蘇醒,撐著疲憊朝他看來,神色中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士季哥哥,你來了。”


    鍾會望著她的病容一陣心疼,柔聲道:“璺兒,你身體還未痊愈,怎能坐在這裏吹風?”


    曹璺勉強笑了笑:“想出來透透氣。你看,這魚兒多好看。”


    鍾會與她一同看著池裏的魚兒,隻見魚兒成雙結對,嬉戲水中,若有所思道:“此魚名喚鰜鰈,乃是東海所生,須一雄一雌結伴而行才能生存。有時候我真羨慕它們,可以與另一半時時刻刻在一起,相伴朝夕,永不分離。”說完,朝曹璺臉上看去。


    曹璺舉目遠望:“是呀,我也羨慕它們。若能與所愛之人共度一生,就算是化作鳥兒,化作蝴蝶,化作朝生暮死的浮遊也是心甘情願。”


    鍾會心中一動,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曹璺與他談論男女之愛。他一直以為,曹璺還是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即使外表已經長成令人心動的少女模樣。她何時已經懂得如此深刻的情感?而她心裏的那個人究竟是嵇康,還是自己?鍾會覺得一刻也不能再等,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璺兒,昨日你到底為何落入水中?”鍾會深吸一口氣,心不由得“砰砰”地急跳起來,他等著曹璺的答案。


    “我在水中看見了一個人,所以就落了進去。”曹璺知道,她此時已不得不麵對鍾會。昨日一劫,使她終於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既然自己心中的人是嵇康,就萬萬不能再含混下去,那樣做對鍾會太不公平。


    鍾會心裏已經猜出了八九分,卻還是不死心,顫聲問道:“你,你看見了誰?”握著紙扇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那人,不是你。”曹璺低下頭去,看著微微泛起漣漪的水麵。


    鍾會手一鬆,紙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是他,我就知道是他!是叔夜,對不對?”


    曹璺抬起頭看向鍾會,湧上一陣難過。不知何時,鍾會已從那個青澀的小男孩,長成了麵前這個瀟灑風流的美少年。她一直知道鍾會對自己有些心思,但卻沒想到竟有這麽深。曹璺不是無情之人,她一直將感情看得異常珍貴,所以才會在沒有弄清自己的心意之前,不敢對鍾會做出任何回應。此時,她既然已經明白了自己的真心,就不能再欺騙自己,欺騙他人。望著鍾會黯淡的麵容,她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心疼,但這些感情全數加起來,也比不上對嵇康的一絲關心。


    俯身拾起地上的紙扇放到鍾會手中,她柔聲道:“士季哥哥,在我心裏你一直便如兄長一般。我敬你愛你,卻終究不是男女之情。”她隻道這樣說能讓鍾會心中有所安慰,畢竟鍾會不比旁人。


    誰知鍾會聽了此言,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兄長,哈哈,好個兄長,看來我這麽多年的心,全都白費了!”他見曹璺目光中透出難過之色,又湧上一絲希望,上前抓住她的雙手:“璺兒,你對我還是有情的,對不對?我對你的一番心意天日可鑒,你豈能如此狠心?”


    曹璺抽出雙手,緩緩搖了搖頭:“不,士季哥哥,在我心裏你始終都隻是兄長而已。”


    鍾會一時間心如死灰,他仰起頭使勁閉了閉眼,將眼中的潮濕強壓回去,笑道:“你如此癡心一片,又豈知他心中是否有你?你不怕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曹璺閃過一陣慌亂。回想昨日之事,嵇康那樣奮不顧身地救她,那樣在意她的生死,難道不是對她有情嗎?還有他的話語,他的眼神……曹璺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她告訴自己,嵇康對她一定是有情的,一定。


    鍾會見她神色一慌,又接著道:“叔夜住在譙郡,家中無官無爵,你能確定他將來能到洛陽為官?若他將來一無功名二無地位,你以為沛王會答應把你嫁給他?更何況,你就真的這麽肯定,叔夜他一定像你對他這般在意你?他在家中就沒有別的情人?”


    鍾會的幾個問題,令曹璺一時間亂了心神,將來的事情她豈能確定?她又怎能知道嵇康是否還有別的情人?曹璺攪著手帕,顫聲道:“士季哥哥,你今日先回去吧,我想自己靜一靜,好麽?”一邊說著眼角竟閃出淚光來。


    鍾會與曹璺自小相識,卻從未見過她流淚。此刻見她如此,心中又是不忍又是僥幸,或許曹璺聽了他的話,過幾日便能想明其中的利害,回心轉意。


    紅荍退在一旁遠遠瞧著,並沒有上前妨礙兩人,為的就是讓鍾會道出自己的真心。此刻她見兩人都將話挑明,卻鬧到如此地步,也頗替他二人傷心。


    一個一心癡戀,卻始終得不到正麵回應。一個心係他人,卻對未來毫無把握可言。兩人皆如飛蛾撲火,同病相憐,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無法相互慰藉。


    紅荍歎了口氣,走上前對鍾會道:“四公子,你還是先回去吧。今日亭主心緒不佳,再呆下去恐怕有害無益。等你們冷靜下來,再見麵也不遲。”說著扯了扯鍾會的衣袖。


    鍾會見曹璺以帕遮麵,別過頭不去看他,不由長歎一聲:“好,我這就走。”又看了看曹璺,見她還是毫無回應,一咬牙轉身而去。


    曹璺見他離去,用手帕拭去眼淚,對紅荍道:“我方才,是不是對他太過狠心?可是我不能騙他,更不能騙自己。我該怎麽辦?”


    紅荍蹲下身來,撫上曹璺的雙手,安慰道:“亭主,四公子他以後會明白的。可是,他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你真的確定能與那嵇公子有結果嗎?”


    曹璺盯著池塘的水麵,幽幽地搖了搖頭。


    紅荍見她如此,想了半餉咬牙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去問他一問!”


    曹璺一言不發,抓著紅荍的雙手,重又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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