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位於洛水之北,水之北謂之“陽”,故曰“洛陽”。洛陽城北據邙山,南望伊闕,東據虎牢關,西控函穀關,洛水貫穿,群山環繞,既有中原土地之雄渾壯闊,又含南方水鄉之婉轉秀美。當年曹操擊敗袁紹之後營建鄴城,後曹丕代漢稱帝遷都洛陽,在東漢洛陽城的基礎上擴建魏都,令洛陽重現昔日繁華景象。


    嵇康與呂安兩人一路且行且住,不急不緩,觀賞沿途風景,談論詩詞歌賦,不知不覺中就來到了洛陽城。此時已是入夏時節。


    “如今的洛陽城,果然一派天子腳下的富貴繁華之氣,不再是曹子建口中‘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的淒然末世之景了。”嵇康在馬上看著洛陽的街市景致,又轉過頭看著身旁與他並肩策馬而行的呂安,吟道:


    良馬既閑,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


    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淩厲中原,顧盻生姿。


    “阿都,我一路上都想作一首詩來讚你的馬上英姿,思來想去皆不成句,沒想到今日一到洛陽立時便有了。”


    “哈哈,我哪襯得上如此佳句?這樣英姿勃發的馬上風采,我可要好好曆練曆練才行,你謬讚了!不過這洛陽城確實與眾不同,一進來便覺得有一股濃濃的華麗雋永,鍾靈毓秀之氣。想那建安七子曾在此處觀賞遊曆,飲酒賦詩,真是令人豔羨啊!”呂安也被洛陽的美景所折服。


    兩人信馬由韁,閑閑散散地在洛陽城觀賞遊逛,漸漸地覺出些不妥之處。“康哥,你可否覺察出些這城中有些奇怪之處?”


    “是啊,我也覺得有些蹊蹺。這城中雖高樓廣廈,亭台樓閣,花紅柳綠的,可是為何街上行人這麽少,偶爾來往幾個也好像趕著有事似的。你看那一家家酒樓店鋪,雖酒旗招展,琳琅滿目,但進去喝酒置貨的人卻並不多,顯得寥寥落落。”嵇康看著略顯清冷的街道,蹙起眉道。


    “我也覺得如此。難道這洛陽城中的人,大白天都喜歡呆在家裏?”


    兩人滿腹狐疑地繼續策馬前行。忽然之間,一人從側前方摔了出來,正落在嵇康的馬前。他趕緊穩住受驚的白馬,翻身躍下馬來,扶住那人道:“兄台,可有傷到?”


    那人掙紮著剛要起身,隻聽前方傳來一個尖銳的男子聲音:“給我滾遠點,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可不是賞你一腳這麽簡單!”話音剛落,幾個人從街邊的一座高樓大院中走了出來。為首的兩人一個瘦高一個矮墩,瘦高的正是剛才發話的人,他邊走邊卷著袖子,一副氣勢洶洶之態。那矮墩的則在一旁露出奸笑。兩人衣著華麗,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你們還我夏蓮!你到我家中說按王法規定讓她改嫁他人,誰知一轉眼竟把她送到這青樓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麽心!”摔在地上的人被嵇康、呂安攙扶著站起身來,指著那兩人憤怒地道。


    “靳生,夏蓮已不是你的妻子,我想將她怎樣便怎樣!除非……你能拿出牲口銀兩來贖她回去!”“瘦高”說完看向身旁的“矮墩”,兩人一臉輕薄地哈哈大笑,身後的人也跟著哄笑起來。


    “你,你們這群欺男霸女,無法無天的禽獸!”


    “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矮墩”聽見罵他,掄起拳頭便要打將上去。嵇康在一旁也聽出了些眉目,分明是這幫紈絝子弟欺淩他人。他一向尚奇任俠,胸懷正義,路見不平定然不會袖手旁觀。他挺身擋在那人身前,一把抓住“矮墩”的手腕暗暗使力,那“矮墩”即刻疼得變了臉色。


    “你們休要仗勢欺人!”呂安也走上前來道。


    “呦!來了兩個打抱不平的‘俠客’,我奉勸你們還是不要多管閑事,否則可要吃不了兜著走!”“瘦高”見眼前兩個少年雖十五、六歲年紀,但相貌堂堂,器宇不凡,穿著也不甚寒酸,心道可能是哪個小官宦家的子弟,便想把他們嚇走了事,接著道,“你可知我們是何人?”


    “憑你們是何人,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為非作歹!”嵇康知他們定要拿身份權勢來嚇唬自己,毫不所動,“我倒想聽聽二位是什麽人物?”


    “好,我今日就讓你們死個明白。我乃朝中度支郎中丁謐,我身邊的這位乃給事中李豐大人之弟,我們所辦之事皆為皇差,識相的就趕緊滾開!”


    這丁謐雖為度支郎中,隻是從五品上,官職也不甚高,但卻攀附朝中大臣處處仗勢欺人,作威作福,聲名狼藉。他口中的給事中李豐,字安國,常伴天子左右,在朝中頗有名望。世人皆道這位李安國人品出眾,識人善用,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但其實卻不盡然。李安國此人誌大才疏,名不副實,耍耍嘴皮子還可以,真正能為朝廷所用之處甚少。現在朝內曹氏與司馬氏的紛爭雖未擺在台麵上,但身為朝中官員誰都明白此事。別人都因著黨派之爭如履薄冰,而李豐卻能在其間遊刃有餘,兩家皆不得罪,可見其為人之圓滑。難怪坊間流傳一句話叫“李豐兄弟如遊光。”一個“遊光”便可看出李豐兄弟的行事風格了。


    今日這個“矮墩”便是李豐的弟弟李茂。此前明帝下詔在全國搜集美女,頭等美女送入宮中,其餘改嫁到兵士家,這個差事就落到了丁謐和李茂身上。這兩人一向貪酒好色,為非作歹,如今攤上這樣一件美差,豈有不趁機滿足私欲之理?他們將搜集地方美女的任務外派給各地,自己則在洛陽城內的平民百姓家搜查,隻要看見個略有姿色的便帶回去。說是要把她們改嫁他人,其實有很多都被他們私藏在青樓取樂,淪為妓女。至於那些絕色的,他們更不放過,恐怕就連送入宮中的美女,他們也有染指的。所以近日洛陽城內的百姓人人自危,家中有女兒或年輕妻子的,更是整日裏提心吊膽,誰還有心思在街上閑逛?


    今日,丁謐與李茂偶然窺得窮書生靳生的妻子年輕貌美,頗有風姿,便又起了歹意。兩人將靳生妻子夏蓮帶走,說是要改嫁兵士,誰知出了門就將她拐帶進了青樓。靳生與夏蓮青梅竹馬,夫妻情深,怎能舍得她改嫁他人?可惜自己家中窮困,隻有一頭老牛,無錢贖回妻子。他早就聽聞丁謐、李茂二人行事不詭,便偷偷跟在其後,眼睜睜看著他們將夏蓮帶進青樓,登時悲憤難當衝進青樓要人,卻被丁謐一腳踢出門來,正落在嵇康馬前。


    卻說嵇康聽了丁謐一番言語,心中更是憤怒。他早就聽聞天子下詔“征美換妻”之事,心中譏笑此事荒唐透頂,此時又見丁、李二人借此機會大行惡事,便更為義憤填膺。他冷笑一聲:“哦……原來這位就是李豐、李安國之弟啊?我早就聽聞令兄大名,世人都讚他“頹唐如玉山之將崩”,今日得見才知其弟更是風流倜儻,頹廢之態尤勝乃兄啊!”說著還衝李茂拱了拱手。


    這李茂不但人長得蠢笨,腹內更是一肚子草包,聽嵇康提起他兄長的大名,又是說他風流倜儻又是拱手的,以為是在稱讚他,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李家兄弟皆是如此頹廢……”還未說完,就被丁謐扯了一把:“人家是在罵你呢!”在場眾人皆忍不住大笑起來。


    李茂這才覺察,惱羞成怒:“好個黃毛小兒,竟敢辱罵本公子,我今日便要你好看!”說完一揮手,身後三四個下人便向嵇康身上撲來。嵇康輕輕一笑,與幾人過起招來。呂安見如此,將靳生安頓到馬邊,也上前幫忙。嵇康師承名門,從小練過幾下子,那三四個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加上呂安相助,幾下便把他們打到在地。李茂見手下被打倒,加上自己剛才領教過嵇康的身手,手腕現在還隱隱作痛,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看向旁邊的丁謐。


    丁謐雖愛胡為,但還有些手段,見嚇不走這兩個少年反被弄得毫無顏麵,心裏生出一條奸計,一指嵇康道:“我來問你,今日之事本與你無關,為何在此喋喋不休?莫不是你與那夏蓮早有奸情,故而前來刁難,要救你的姘頭不成?”


    嵇康沒料到他竟反誣自己,怒道:“你休要含血噴人,事實清白自有公論!”


    “公論?”丁謐獰笑一聲,“我就是公論!來人,把這兩個汙人妻子、攪擾公務的狂徒給我抓起來!”


    嵇康與呂安畢竟初出茅廬,年紀尚幼,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奸惡之人,正在盤算怎麽辦,隻見丁謐的手下拿著家夥就要上來鎖拿二人。


    正在膠著之際,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且慢!”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從後方走出一位少年。此少年一身紅衣,手拿羽扇,衣著華而不浮,舉止優雅得體。少年看起來比嵇康略小兩歲,麵如冠玉,膚色如雪,兩道修眉如遠山,一雙美目似含情,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隻見這少年走到丁謐麵前,一拱手道:“丁兄,何事如此大動幹戈?”


    那丁謐看見紅衣少年,一時不好發作,也拱手回道:“四公子,我等正在執行公務,捉拿要犯。”


    “哦?什麽要犯?”少年邊說邊走到嵇康麵前,“你說的是這位公子?錯錯錯!他是我兄長請來的貴客,久等多時不來,沒想竟在此處碰見。”偷偷給嵇康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他配合自己,見機行事。


    嵇康何等聰明,立時反應過來對少年道:“四公子,這兩人強霸民女、徇私枉法,我等不過打抱不平,竟反被誣陷。今日我恐怕要有牢獄之災,不能到府上拜會令兄了!”


    紅衣少年皺了皺眉:“丁兄,這可如何是好?”丁謐一時無語,少年接著道:“我看這不過是一場誤會,丁兄怎會強霸民女、徇私枉法呢?”


    丁謐雖然強橫,但也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自己所作惡事不少,若鬧將起來恐怕不好收場,便哼笑一聲不甘道:“今日看在四公子的麵子上,就先放過你們!”說完看了李茂一眼,兩人這就要走。


    這時,扶在馬旁的靳生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衝著嵇康雙膝跪倒,淒聲道:“少俠,我的妻子還在他們手中,求你們幫幫我吧!”嵇康連忙將他扶起,隨後看了一眼紅衣少年。


    紅衣少年知嵇康何意,問道:“要贖回你的妻子,需多少牲口?”這話是問靳生,但少年的眼睛卻是看著丁謐。


    靳生馬上回道:“需要耕牛五頭,銀兩一百。”


    少年聽了冷哼一聲:“哦?我聽聞贖回妻子隻需牲口,何時又加上這麽多銀兩?可是你記錯了?”


    靳生忙道:“公子明鑒,此事關乎我妻子,怎會記錯!”


    少年點了點頭,重又看向丁謐:“丁兄,需要多少牲口銀兩,明日請到我府上來取。還請歸還他的妻子。”


    丁謐與李茂見事情已然如此,隻好咬牙認了,衝下人一擺手。過了一會,一位身段窈窕,麵容姣好的女子被帶了出來。


    “蓮兒!”靳生看見妻子激動不已,迎上前去。“夫君!”夏蓮也沒想到還能逃出魔掌,一頭撲進丈夫懷中,兩人相擁而泣。


    丁謐見如此情景,冷哼一聲,與李茂等人甩袖而去。


    靳生見他們走了,拉著夏蓮來到嵇康等人麵前,又要下跪。嵇康趕忙攔住,道:“切莫再多禮,今日之事是你夫妻二人緣分未盡,我並未幫上什麽忙,你要謝便謝這位公子吧!”說著看向紅衣少年。靳生聽了又要施禮,那紅衣少年拿折扇攔住靳生道:“不必言謝,扶危助困乃平生一大樂事,快帶著你妻子回家去吧!”


    靳生感恩戴德,還是拉著妻子朝嵇康等人拜了幾拜,隨後攜手而去。


    待眾人都走了,嵇康轉過身來整了整衣衫,朝紅衣公子躬身一揖:“多謝公子仗義相助,敢問尊姓大名?”


    那紅衣公子將羽扇一收,也還一揖道:“在下潁川鍾會,鍾士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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