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平穩駛出車流,開進了超市的地下停車場。


    沈木兮有些驚訝的側過頭去看了看季遇白,還沒開口,旁邊的人就先回答了她想要問的問題。


    “我去買點晚上要吃的食材。”


    自己做飯?沈木兮忍不住一曬,有些心虛的說,“可是我不會做飯。”


    季遇白正專注的看著後視鏡將車子倒進車位,聽到這句話時淡淡勾了下唇角。


    “我知道。”絲毫沒有意外的語氣。


    泊好車停下,他大致掃了眼沈木兮身上的禮服,習慣性的皺了皺眉,低聲,“自己在車裏等可以嗎?”


    沈木兮怔了一下,對上他探究的目光後又立馬了然,臉頰浮上一層潮熱,她低下頭小聲的說了句,“可以的。”


    季遇白卻沒有立刻拉開車門下去,他別開眼,透過擋風玻璃和車窗又環視了一下周圍,地下停車場的光線很暗,隻有入口的方向透進來一溜薄薄的光,此時也並不是購物的高潮時段,碩大的停車場空蕩蕩的,隻稀稀疏疏的停了為數不多的幾輛車,氣氛不免有些幽暗。


    他看著縮在副駕駛,仍舊對自己抗拒且疏離的沈木兮,放輕聲音,“會不會害怕?”


    不知是不是受了此刻氛圍的感染,聲音拂過耳際,竟柔軟的不可思議。


    低沉而清凜,是這個年紀的男人特有的磁性,尾音上揚,又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


    沈木兮覺得心跳像是慢了一拍。


    她從沒聽過這個男人用這種語調說話。


    她下意識抬頭去看,正遇上他的目光,那雙眸子並沒有很亮,一如既往的深邃而沉,卻又是她此時唯一的光。


    她差點就陷進去。


    呼吸不知是何原因,頓時便收緊了,她微張開唇瓣小口的呼吸,搖搖頭, “不會害怕。”


    季遇白薄唇微抿了一下,目光還停在她的臉上沒有移開,似乎能把她看穿的筆直,沉默須臾,他說,“我很快就回來。”


    *****


    一直到看著那道欣長的身影進了電梯,沈木兮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心跳用了很久才恢複平穩,但是剛剛的那種感覺。


    她摁了摁額角,心裏暗自嘀咕,一定是瘋了。


    超市不知是在裝修還是什麽,總有幾聲沉悶的撞擊聲時不時從某個方位傳來,沈木兮趴著車窗往外看,卻隻看到昏黑一片,隻有遠處幾輛白色的私家車異常紮眼,周圍並沒有絲毫異常。聲音大致是從樓上傳來的也有可能,她默默的安慰了自己一句,便低頭開始從手機裏翻出常聽的幾首音樂。


    今天出門忘記戴耳機了,所以音樂隻能開外放。


    那會說不害怕其實是假的,這麽待了幾分鍾後沈木兮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看外麵,一直緊繃的大腦也在這輕緩的音樂聲中逐漸放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然晃過一抹刺眼的白光。


    沈木兮拿手背遮到眼前擋了擋,微眯著眼睛慢慢睜開,視線恢複清明,就見對麵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一輛紅色的牧馬人,車裏坐著幾個看起來不太正經的男人,正對著自己吹口哨,接頭耳語,笑的不懷好意。


    見她睜開眼睛,那車燈才關掉了,一扇車門被拉開,副駕的那個男人嬉笑著向她走過來。


    沈木兮心下一緊,下意識的先去拉了拉車門。


    好在季遇白走的時候是將車鎖了的。


    她深吸一口氣,在心裏默念,沒事、沒事的。


    那男人走過來敲了敲車窗,一張令人做惡的臉就快貼上去,他嘴裏說著什麽沈木兮沒聽太清,但單看這張臉就已經夠她惡心了,男人眼底的邪念明顯且張揚,她忍不住縮了縮身子,往左手邊挪動。


    她手裏用力的握著手機,正猶豫著要不要給季遇白打電話,旁邊那人就開始沒完沒了的敲著車窗,臉上表情變了變,像是不耐煩了,露出些凶狠,呲牙裂目。


    身子挪不動了,受到旁邊的阻隔,她已經沒辦法冷靜了,手抖著劃開屏幕,關掉了音樂,翻出那個名字,還沒摁下撥號鍵,就聽車鎖響了一聲,有光線從眼前一閃而過,很快消失。


    心髒用力的跳了一下,她抬頭,隔著擋風玻璃,遠遠地看到了剛從電梯走出來的季遇白。


    他的西裝外套還扔在車後座,上身隻穿了一件純白的襯衫,挺括又熨帖的勾勒著男人肌理流暢的身軀,襯衫下擺收進了黑色的西褲,袖口則隨意的翻折起一個弧度,堪堪露著線條緊致的手腕,他的左手拎著這個超市最大號的購物袋,右手則將車鎖環在食指繞了個圈,又鬆鬆垮垮的放進口袋裏。


    周圍那些聒噪的聲音像是立馬就消失了一樣,安靜到她似乎能聽到他向自己走近的腳步聲,沉穩,有力,和她此刻心髒跳動的頻率一樣。


    說不清原因,那人分明隻是一個恣意的姿態,他明明什麽都做,隻是安靜的朝她走來,她卻莫名的覺得內心不再焦慮不安。


    這個念頭隻持續了幾秒,像是一陣電流湧進了心髒,又一瞬即逝。


    他,怎麽會帶給自己這樣的感覺?不應該的,這太荒唐了,不是嗎?


    *****


    季遇白經過對麵那輛車時隻是低眸淡淡的拂了眼那車牌,又麵無表情的從站在副駕車窗旁的那人身上一掃而過,然後徑自開了後備箱,把購物袋放進去,將最上麵的一雙棉質拖鞋拿在手裏,拉開駕駛室車門。


    他全程,甚至沒有任何異樣的情緒顯露。


    可,他周身清冷而倨傲的氣場已經足矣震懾一切。


    那幾個男人低低的說了幾句什麽,便悻悻的開車停到了別處。


    他側頭去看沈木兮,她臉上仍舊還掛著那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沒有緩過神,唇瓣微張著,手裏用力的握著手機,眼底的懼怕漲的滿滿的,還像是有些濕了。


    她用這樣一雙眼眸看進他的眼底,可憐的他心都化了。


    幾乎是無意識,他想抬手過去揉一揉她的頭,指骨微動,又忍住。


    他勾一下唇,是個極淡的弧度,“沒事,我回來了。”


    沈木兮卻像是被定在原地,失了神,沒有聽到,沒有動作。


    唯一的,是還在認真的盯著他看。


    季遇白看了眼手裏的棉質拖鞋,再看一眼無動於衷的沈木兮,無奈,隻能低下身子,把拖鞋放到她的腳邊,“把高跟鞋換了吧。”


    眼眶一下就潮了,她差點沒忍住。


    有多久了,沒人會去關心她會不會難過?所有人都像是在躲避細菌和病毒一樣的對她敬而遠之,待她走開,再指著她的後背恨不得戳出無數個血淋淋的洞來。


    大家似乎都忘了,她也才十八歲而已,剛剛成年,就經曆了幾近天崩地裂的家庭變故,她眼睜睜的看著那個漂亮的城堡一夕之間坍塌倒地,她還要逼著自己從廢墟裏爬起來,滿目瘡痍,她沒有選擇,因為她還有沈木騰要照顧,那個比自己更脆弱的孩子。


    但是那些人做了什麽?他們圍觀了這一幕,幸災樂禍,還在撿起碎掉的石塊無休無止的砸到他們身上,似乎他們就該死,活著會汙染了這座城市的空氣。


    他們被所有人隔絕,成了異類,雖然他們連校園都沒出,那座所謂的,幹淨的,象牙塔。


    眨了眨眼,眼底潮氣盡散,她低下頭脫掉了高跟鞋,將酸脹的雙腳伸到了軟綿綿的拖鞋裏,嘴裏艱澀的擠出兩個字,帶著些不易察覺的哭腔,“謝謝。”


    季遇白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車子重新啟動,掉頭開往停車場出口,滑行向上,亮光盡現,視野重新變的開闊,超市門口人際熙攘,一派繁華。


    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剛剛經曆過什麽,也根本沒人會去在意她,她變成了塵埃,是這世間最平凡的千萬分之一。


    開不了花,也隻能活進了泥土裏。


    “木兮,”季遇白輕輕的叫了她一聲,正好打斷了她的沉思,他說,“不要想太多,你現在隻要好好讀書就可以了。”


    她輕提一口氣,開口的聲音微顫,“那你呢,你到底想要什麽?”


    她眼眸潮濕而猩紅的盯著他,有些迫切的想要看到一個答案。


    這是她醞釀了許久的一句話,不是衝動,也不害怕他的任何回答。


    她等不及了,尤其是在此時的這種心情下。


    季遇白微蹙了下眉,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她。


    他眯起眼睛,望向車海的目光有些失焦。


    紅燈,車子平穩停下。


    季遇白側頭去看她,他的眼神變的安靜而悠然,像是雲霧繚繞之後的遠山,佇立在那裏, 曆經過風雨,巋然不動,升華為了一種超脫世俗的梵音,引渡,安撫著山下那個受了傷的孩子。


    她好像聽到了他的眼睛在說著什麽。


    “陪你等天亮。”


    這個男人清冷的聲音重新飄過耳際。


    她記得了,上次在學校的那場講座,他說,黑夜再長,也總會天亮。在太陽出來之前,其實你可以試著去點亮一盞燈,又或者,去牽住一隻會陪你等待的手。


    這個答案卻是意料之外的,她錯愕之餘忽然就笑了一聲,是低嘲,她毫不避諱的繼續追問,“為什麽?”


    “因為,”季遇白移開眼,靜默片刻,眸色像是沉了,有什麽情緒從眼底一晃而過,“因為我也在等一個天亮。”


    其實他的內心是無比清楚的,他的那片天空早就已經暗了,暗的很徹底,再不見天日。


    可是旁邊的小姑娘不一樣,隻要熬過這段日子,等待她的,會是最明媚的未來。


    而他,很願意去做為她照亮前路的燈,或者,遞給她一隻也許並不會很溫暖的手掌。


    誰讓,她是唯一途經了他最後流放的人?


    沈木兮抿緊唇角,她還想問什麽,卻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這句話太過晦澀不明,其中的深意就像這個男人一樣,她聽不懂,看不透,可眼下卻又隻能亦步亦趨的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沒有退路。


    這無疑讓她更加心慌。


    綠燈亮了,季遇白重新啟動車子。


    旁邊小姑娘的情緒浮動太過明顯,他想了想,自己似乎是忽略了她的年紀與閱曆,剛剛的回答更是與她的想要的答案背道而馳,便索性又補充了一句。


    “兩百萬算是借給你的,以後有錢了再還我。至於利息,就拿照顧軟軟來抵,怎麽樣?”


    沈木兮狠狠地怔了一下。


    她第一次開始認真的考慮,她對這個男人的看法是不是隻停留在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他昨天解釋過了,那天喝了酒,而且又是發生在躁動迷亂的酒吧。


    可以……理解的吧?


    但她仍舊是不懂他這樣做的理由。


    軟軟隻是一個幌子,她心裏再清楚不過。


    可至少現在,他又很用心的編織了一個讓她心安理得的網。


    對於她現在的處境,這個網是安全的,或許,還會有那麽一些溫暖。


    思及此。


    沈木兮笑了一聲,眼睛逐漸明亮起來,像是被吹散了那層灰色的霧,變的幹淨如初。


    “可是作為一個商人,這樣的投資真的不會虧本嗎?”


    好像是自己那天在車上的原話?季遇白忍不住彎了下唇角,側目看她,“當然不會,”


    他語氣十分篤定,“我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


    沈木兮看著他仍舊清清淡淡不含情緒的那張臉,輕輕的眨了眨眼。


    她不想再追問什麽了,因為心裏的很多東西都已經明朗,像是曬過了太陽般,終於重見天日。


    她欠他的,隻是兩百萬,再無其他。


    至於這個男人想要的天亮,她此刻無暇顧及,而她的天亮,她忽然就有了放手追尋的勇氣。


    心裏那根繃了太久,扯的都有些疼的弦一下子就被從兩端釋放,她長長的舒了口氣,一直緊張著的身子也舒展開來,若不是考慮到這輛車的空間太小,她都想伸一個大大的懶腰了。


    她每個微小的情緒波動都被旁人盡收眼底,季遇白淺鬆一口氣,唇角漾起一個極小的弧度,不易察覺。


    之前是他考慮不周,好在還不晚。看來這種相處模式,應該是最適合不過了。


    *****


    車子在公寓車庫停好,沈木兮一手拎著高跟鞋推門下去,地上像鋪了鬆軟的地毯一樣,無論怎麽踩都是舒適的,她反手關好車門,腳步輕快的就要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看她難得這麽開心的模樣,季遇白胳膊上彎著那件外套,站在原地略一思忖,還是叫她,“木兮。”


    她隻走出了幾步,聽到聲音後立馬轉回身子,唇角還洋溢著由心而發的笑,那雙眸子清亮的灼灼如桃華,像是耀著光,能直接照進人的心底。


    他怔了一下,忽然就想起了在酒吧第一次見她的模樣,那麽瘦小的一個,麵無表情的穿梭在搖曳的人群中向他走來,像是看破了世俗,又像是厭惡了一切,甚至一度讓他覺得那有些像是縮小版的自己。


    她的固執和堅韌都寫在了臉上,是他一眼就能夠看到的東西。


    而那雙眼睛裏,勾畫出了一團火的形狀,他幾乎難以自製的想讓那團火燒的更旺。


    他想被燒一次,哪怕會燙的很疼。


    那是一種身體最深處的觸動,關乎靈魂的蠢蠢欲動,而他能清晰確定下來的是,這些年,也隻有她而已。


    他獨自走過了那十年的五分之四,這條路太過漫長,風霜很冷,他的心都被風幹冰凍,他無數次的摔到,再爬起來,心身俱疲。終於到了最後,他遠目望去,隱約看到了那扇石門,卻在這時意料之外的遇見了她,她從廢墟裏掙紮,滿目瘡痍的站在自己麵前,她像是佛祖派來了卻他最後心願的那個小仙,陪他走完這寥寥兩年,渡他餘生再無癡怨與流連。


    …


    季遇白晃了晃手裏的外套,沈木兮立馬就會意了,臉頰迅速覆上一層淡淡的粉,低下頭幾步跑過來,接過那件外套搭在了自己裸露的肩上。


    布料是涼的,並不溫暖,像是冬天的棉被,總需要你先以自己的體溫感染它,最終才可以抱團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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