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


    沈木騰正拉攏著腦袋懨懨的坐在病房外麵,班主任徐老師沉著臉在訓斥著什麽,小孩一言不發,手垂在腿邊用力攥著,時不時的點下頭。


    沈木兮呼吸急促的跑過去,一把拉過他,目光在他身上快速的梭巡了一遍,“你有沒有受傷?”


    小孩抬頭,內疚的看著她,沒說話。


    沈木兮看到他額頭上鼓起的一個小包,立馬心疼的濕了眼眸,“走,我先帶你去包紮。”


    “沈小姐,”徐老師有點坐不住了,涼著聲音提醒了一句,“您先不要忙著護短了,這次是您弟弟先動的手,把人打的可不輕。”


    沈木騰的眸光瞬時就黯淡下去,有氣無力的叫了她一聲,“姐,”


    他看了沈木兮一眼,又極快的別開,不敢與她對視,“對不起,姐,我又給你惹麻煩了。”


    沈木兮揉了揉他的頭,牽起他的手,看向徐老師,難為情的扯了下唇角,“今天麻煩您了,剩下的事情我來解決就行,小騰以後還要您多幫忙看著點。”


    徐老師無奈的歎了口氣,搖一搖頭,也沒說話,轉身走了。


    沈木兮還是拉著他先去包紮了額頭的傷口。


    “姐,那小子說咱爸,他說咱爸是,”


    “小騰,”沈木兮沉聲打斷他,“學會接受現實。”


    他們說的都是事實,所以他們無可反駁。


    她不能再哄著他了,因為如果他連最起碼的接受都做不到,他隻會永遠的走不出這片陰影。


    倏地,那個男人的那句話就這麽突然的浮現在了腦海。


    一盞燈,一隻手。


    可是,他們什麽都沒有啊,連影子都抓不到。


    *****


    靠在牆角摁了摁眉心,她輕提氣,推開病房門走進去。


    床上那孩子頭上纏著一圈圈的紗布,裹得像個木乃伊,嘴上卻是沒停的吃著旁邊那女人喂過來的東西。


    怎麽看怎麽像是…演戲。


    那女人見她進去,立馬變了臉色,速度快的跟換臉譜似的,“沈家的沈小姐吧,您弟弟把我兒子打的可不輕,怎麽著,您說私了還是走法律程序?”


    沈木兮反感的擰起眉,寂定看向女人,語氣不卑不亢,給她糾正,“您好,我叫沈木兮,不用叫什麽沈小姐。”


    輕輕地握了下沈木騰涔著薄汗的手,她平靜的問,“請問私了的話,您開什麽條件?”


    那個女人怔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麵前的姑娘會這麽冷靜,很快又像模像樣的攏了攏耳邊的頭發,“我兒子現在是中度腦震蕩,撇開住院費醫藥費不說,學習這段時間肯定也得耽誤,加上精神損失費,”


    “你直接開個價。”沈木兮心口湧出一股惡心,低聲打斷她。


    “五十萬。”那女人抬高下巴,說的也直接。


    沈木兮低下頭,極淡的笑了一聲,“那走法律程序呢?”


    “那就簡單了,”女人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眼裏冒著精光,“以我們家的條件,請個好點的律師,讓他進去蹲幾年簡直易如反掌,或者我家兒子發發善心,隻給他留個檔案也有可能,就是你家這小公子哥可憐了,年紀輕輕的。”


    沈木騰用力的握了握拳,嘴唇咬的慘白,剛想上前一步就被沈木兮拉住。


    她深吸一口氣,“您給我半天的時間。”


    …


    走出醫院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虛空的,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踩到什麽,腿也一陣陣發軟,唯一的真實感就是沈木騰那隻涔著細汗的手心,讓她清晰的意識到,她沒有逃避的選擇。


    下午難得有陽光,穿透過厚重的雲團,被過濾掉隻剩淺薄的一層。


    “姐,他們就是故意的。”沈木騰氣的腮幫子鼓鼓的,還是那副年少輕狂的模樣。


    她歎一口氣,想起,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候,病床上那孩子得意的衝沈木騰揚了揚下巴。


    “可你打了人是真的,那小孩看著眼熟,以前是不是被你欺負過?”


    沈木騰聲音立馬削弱了幾分,腦袋垂下去,“我沒有欺負他,以前是他自己死乞白賴非要跟著我的。”


    沈木兮眼睛空望著前方,有些失了神。


    沈木騰又小聲的問了一句,“姐,我們現在有五十萬嗎?”


    五十萬,沈木兮低下頭自嘲般地笑了一聲,“早知道當初該想辦法把家裏的那把吉他拿出來的。”


    沈木騰沒話了,頭垂的更低。


    沈木兮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在深呼吸著慰藉自己了。


    她揉一把小孩的頭,語氣放輕鬆,“小騰你自己先回家吧,不用擔心這件事,我來想辦法。放心,在你能保護我之前,都讓我來保護你。”


    …


    終於把小孩塞進了出租車,沈木兮拿出手機,開始一個個的翻著通訊錄。


    翻了沒一半她又擰著眉的合上。


    家裏剛出事的時候,她給那幾個和爸爸平日裏關係不錯的叔叔打過電話,想讓他們幫幫忙調查一下爸爸的事情,得到的答複呢,不是人在國外,就是電話通著沒人接,對了,還有一個直接說沒錢的。


    她已經感覺不到絕望了,因為比這更絕望的事情都已經經曆過了。


    低下頭,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黑色的,被拉的長長的,就跟在自己身側。


    如果非要有一個選擇,她一定毫不猶豫的讓沈木騰做那個活在陽光下的人。


    她想起了那個男人,那個她抽過一個耳光,覺得惡心,道貌岸然的男人。


    二十萬,嗬。


    …


    打了車回到學校。


    沈木兮剛好趕上了講座的收尾。


    台上跑過去一群捧著鮮花的女生,拍照,簽名,真是頗有幾分某大腕開演唱會的氣氛。


    心下嘲諷,她低嗬一聲,搖了下頭,麵無表情的轉去了學校的停車坪。


    估摸著那人一定會被熱情的粉絲圍堵個一時半刻,卻沒想到她剛到停車坪,遠遠地就看到那群女生圍繞成了一個圈似的往這邊走來。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起一句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隻是這句話形容他,怕定是最不合適的。


    “那片花”離她越來越近,被圍在中間的那個男人的輪廓也漸漸清晰起來。


    他微低著頭,並未看向前方,那樣子倒像是害怕一不小心會踩到誰,倒是他旁邊的那個男人,春光滿麵的笑著與旁人攀談,還時不時就親昵的來個摸頭,這兩個人…像是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


    *****


    還是楊言先看到了沈木兮,他輕輕地撞了撞季遇白的胳膊,有些詫異,“誒,你說,沈家那丫頭不會是在等我們吧?”


    季遇白這才抬起頭。


    那個清瘦的身影就這麽安靜的映進眸底。


    還是昨晚站在路邊等車時的那件黑色風衣,很肥大,像是還能再裝下一個她。


    長發被風卷起,吹散成一朵深色的墨菊花。


    雙手都放進了口袋,似乎很緊張,整個人都緊繃成一根弦。


    她看著自己的方向,眼睛卻沒有焦點,總在飄忽不定的閃躲什麽。


    很狼狽。


    和昨晚,簡直大相徑庭。


    他眯了眯眼,沒有說話。


    …


    越來越近。


    她看清了他的眼眸,卻是沒有深入探究的力氣。


    她隻知道,他在看她,似乎有些困惑。


    那束目光落在她身上,清冷的,審視的,她覺得,自己站在這裏,仿佛已經被剝光了所有的衣物。


    可笑又可悲。


    從她站在這裏,她便已經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她輕提氣,咬了下唇,把手從口袋裏拿出。


    身後的車子突然響了一聲。


    她微怔,轉身去看。


    大切諾基?昨晚,她等車時路邊經過的那輛?


    沒顧那群女生異樣的目光和指指點點的議論,她徑自拉開後排車門坐了進去。


    季遇白似乎怔了一下,輕挑眉,隨即又低下頭,幾可不察的彎了彎唇角,拉開後座另一側車門也坐了進去。


    楊言瘋了。


    那群女生也瘋了。


    *****


    季遇白淡淡的看她一眼,沒有任何情緒外露,聲音清冷而疏離,像是碎掉的冰棱,“沈小姐有什麽事嗎?”


    “有,”她強迫自己筆直的與他對視,“不需要叫我沈小姐,我叫沈木兮。”


    “哦。”男人輕點一下頭,沒了下文。


    仿佛,就像她突然出現在這裏,突然做出這一係列舉動,於他而言,都是多餘的。


    沈木兮用力的抿唇,喉嚨被哽住,她低下頭,拚命下咽,不知試了多少次,終於發出聲音。


    “一夜,二十萬,我同意。”


    剛拉開車門鑽進車裏的楊言聽聞就是一怔,他偷偷的從後視鏡看了看後麵的戰況,正對上季遇白那涼涼的眼神。


    “開車。”


    楊言,“……”我是老司機,這話沒毛病……


    沈木兮身子不自在的縮成一團,緊貼著車門,她默不作聲的用力蜷起手掌,再舒展開,一次又一次。


    她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靈魂正在步步走進泥潭,越陷越深,終究會迎來一場萬劫不複的旋渦,支離破碎。


    整個人像是被綁到了木樁上,正煎熬的等待著臨刑的火把。


    漫長的沉默過後,一直到車子駛出學校大門,那人才開口。


    “不好意思,我改變主意了。”


    她聽到自己的心髒很用力的跳了幾下。


    慶幸,害怕,困惑?她根本來不及去思考。


    “季先生,如果是因為昨晚的失禮,我向你道歉,對不起。或者,你可以打回來。”


    她甚至,差點就無意識的給他下跪。


    她已經走投無路,無論如何,她都要守護好她唯一的親人,不管…怎樣的低聲下氣,又或者,是多麽肮髒的交易。


    男人的手忽然伸了過去,輕輕地捏住了她冰涼的下巴,微微上抬。


    她看到,他微眯起眼睛,眸色深晦。


    他的指腹很熱,她的身子卻在他碰到自己皮膚的一瞬間就僵住。


    她連呼吸都滯住了。


    她閉上眼睛,眉心緊蹙成結,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沉默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行刑。


    她在回來的路邊便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


    可,下巴上的溫熱忽然離開了,那指腹輕輕地壓過唇角,又蜻蜓點水般的擦過了唇瓣。


    他放開了她。


    因為他並沒有看到他想要的東西。


    她閉緊了眼眸,隻剩下恐慌。


    熱度離開,男人清冷的聲音重新拂過耳際,生硬的將她扯回現實,“這就害怕了?”


    她緩慢睜開眼,吃力咽了下喉嚨,又迷茫的搖搖頭。


    “我是個商人,所以,二十萬,一夜,現在想來總覺得有點虧了,”男人審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沉默片刻,繼續說,“兩百萬,兩年,如何?”


    正在專心開車的楊言像是被嚇到了,突然用力的咳了起來,差點沒把車子撞到樹上。


    沈木兮錯愕而抗拒的看著季遇白,眼睛一眨沒眨。


    大腦像是迅速閃過很多念頭,沒做絲毫停留,最終仍是一片空白。


    良久,她才艱難的擠出兩個字,兩個字她覺得肮髒,晦澀,卻又不得不直視的兩個字。


    “包養。”


    季遇白定定的看她兩秒,忽然低笑一聲。


    他說,“你想太多了,我家裏養了一隻狗,一直沒有時間照顧它,所以,想請沈小姐幫忙照顧兩年。”


    這麽冠冕堂皇的措辭。


    的確可笑。


    沈木兮低嗬一聲,極輕的搖了搖頭。


    兩年,一夜,又有什麽區別呢?


    髒了,就是髒了。


    唇瓣蠕動了幾次,她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那就謝謝季先生了。”


    “不過,”季遇白頓了下,“我想知道你來找我的原因。”


    “一點私事。”她說。


    季遇白眯了眯眼,似乎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我希望知道我的錢花到了哪裏。”


    她皺眉,有些猶豫,“我弟把人打傷了,對方要賠償。”


    一直沉默的楊言終於找到了自己插話的機會,他用力的一拍方向盤,激動地說,“那句成語叫什麽來著,虎落平陽被犬欺?”


    季遇白從後視鏡看他一眼,臉色微沉,低聲說,“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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