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隊走了之後四哥就開始犯了愁。因為從他進石鋪山的那天起,根本就沒有背過一次監規。原本以為自己的情況肯定不用去背,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居然要用了。這一下子可苦了我——四哥說他看著背肯定背不下來,要我給他朗誦,還必須聲情並茂地朗誦。他說他要是聽著像電視劇台詞那樣,估計就能背下來了。


    全監號的人都沒辦法睡覺了,眼巴巴地瞧著我搖頭晃腦地故作文雅狀給四哥念監規,那感覺好像我手裏拿著的不是冷酷的監規,而是徐誌摩先生的《再別康橋》,或者貝克特的《等待戈多》。


    “幸虧賈永不在啊……”蒼蠅痛苦萬分地看著我和四哥,“他要是在了,咱號裏就得成書香門第了……”鄭強在一邊使勁點頭,“就是就是!我這輩子最受不了的就是裝斯文,操,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太麻!”


    “你們有完沒完了?”四哥咒罵著把手中的煙盒砸向鄭強,“老子明天要是監規過不去,你倆就再越獄一次,讓老子再立新功!”兩人聞言,忍氣吞聲的不再說話,四哥一指我,“繼續!”我歎了口氣,接著以偽學者的姿態朗誦。


    到了淩晨4點多,四哥總算是可以勉強把監規和看守所條例都記下來了。所有的人在四哥說完“可以,現在睡覺”的話之後轟然躺倒。而我,嗓子啞得已經連讓“蒼蠅,值夜”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第二天早上,會議室裏集中了管教、新來的所長、駐所檢察院的一大群人。有大概七八個等待減刑考核的服刑人員在管教的帶領下站在會議室門口等待,我和四哥排在最後。前麵的幾個人看上去好像比較順利,出來的時候嘴角都掛著笑容。這讓我和四哥更緊張了。他小聲跟我說:“媽的,上學的時候就怕考試,沒想到又來了。一會兒進去要是我想不起來的,你提醒一下我啊!”


    我點點頭,隨即又搖頭說:“哥,咱倆能一塊兒進去嗎?”


    “先別管了,到時候再說吧!”四哥伸著腦袋使勁往裏張望。


    讓我們沒想到的是輪到我和四哥的時候我倆是被一起叫進去的,不過我們並沒有和其他的服刑人員一樣,一進門就開始背監規和看守所條例,而是用了另外的一種方式進行減刑考核。


    首先向我們發問的是看守所新來的所長,叫什麽我不知道,但是和方隊一樣,也是一個非常年輕的警官。看我們走進去,第一句話就是:“你倆誰是張毅虎,誰是臧雲龍?”四哥趕緊向前一步,“報告管教,我是臧雲龍,他是張毅虎。”


    “嗯。”所長點點頭,“張毅虎先說吧。你在所裏是給死囚做臨終陪護的?”


    “是的,所長。”


    “哦,挺好。我看了你到石鋪山之後的記錄了。先是維修二隊的監控機器,接著又先後數次做臨終陪護,在前段時間的越獄事件中又立了大功。表現都很不錯!一定要繼續堅持下去啊!”


    我立正站直,“是!”所長接著說:“我聽你們方隊說你最近這段時間也幫他做了很多事情。你在咱們在押人員中間也算是上過學的人了,不光要做好自己的工作,還得讓其他人也一起進步,知道嗎?監規和看守所條例都記清楚沒有?”


    “報告管教,記清楚了!您可以考我!”


    他一擺手,“不用了,你的考核就算通過,我相信那點東西還是難不倒你的。好了,你來簽個字吧!”說著,又一指四哥,“臧雲龍,你現在是二隊的大雜役?”


    “是,所長。”


    “平時都負責什麽工作?”


    “報告所長,平時都是去廚房幫幫忙,然後送飯、送物資、登記理發、新收班的調號上報之類的。再就是監道雜役隊我帶隊。”


    所長點點頭,“阻止越獄的事兒你也參與了吧!”


    “是。”


    “行,你給我背背看守所條例吧!”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四哥的臉色明顯變了一下,我也開始緊張了起來。不過很快他就恢複了常態,閉著眼睛想了幾秒後,開始學著我昨晚的語調搖頭晃腦地背起條例來。沒背到一半,管教們已經笑翻了。所長揉著眼睛製止他,“你這叫什麽背法?”


    四哥尷尬地撓撓頭,“死背死記我不行,後來讓張毅虎幫我有感情地念出來,我就會背了。”


    所長笑著點頭,“這東西不是死記硬背的,是要活學活用,使用到改造當中,知道嗎?”


    “是,所長說得在理。回頭我再好好分析一下。”


    “行了,你來填表簽字吧。”


    減刑的事情很順利,我被減了3個月,四哥被減了4個月。按這樣的時間算下來,到明年七八月份的時候我和四哥就可以先後出獄了。四哥分析說本來按照法律我倆都是不列在減刑範圍內的,但是這次的事情要是不報的話,那對看守所的改造工作肯定沒什麽好處。換句話說:別的犯人看著這麽大的立功表現都不減刑,誰還有繼續立功的動力?


    回到監倉之後四哥本打算慶祝一下,但是考慮到我又要被派到灰樓去陪護,所以隻好說這幾天先在廚房多尋摸點東西,等我回來的時候好好鬧一下。我說沒事,四哥你就先慶祝不用等我,他一擺手說這可不行,這件事兒是咱倆一起辦的,怎麽能我一個人單獨行動?


    收拾好東西之後不到中午我就被方隊帶出去了,臨走時我帶了幾包煙,又拿了點吃的東西。方隊說其實你不用拿那麽多的,這次你要陪的人家裏親戚朋友特別多,拿來的東西都夠他在看守所吃兩三年了。我說那不一樣,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看守所這個地方,還是矜持一些比較好。說完這話我忽然發現,自己進入到這個大熔爐不到半年的時間,居然也開始變得油滑了。


    等到了灰樓我才發現,我要陪的人居然還是上次忽然停止執行的張啟嶽。他一看到我馬上笑盈盈地站起來,“不容易啊小兄弟,我當我這輩子見不到你了!”我也趕緊迎過去,“張哥,真是沒想到!”身後的管教一皺眉,“你倆別整這久別重逢的戲了!趕緊該幹啥幹啥!張毅虎這幾天你負責照顧一下張啟嶽,他戴著鐐不方便。”


    我點點頭,“就我一個人嗎?”


    “不是。還有兩個勞動號的雜役,一會兒就過來。”說完,管教鎖上門走了。


    管教走後張啟嶽把我拉到鋪上坐下,從懷裏掏出一盒中華扔給我。我愕然了半天,才問:“這麽好的煙,號裏雜役不會扣嗎?”


    他爽朗地笑起來,“煙這東西,在看守所你得看是給誰送。你看新來的那些沒名堂的人,連兩塊錢的煙一天都抽不上一根。可敢扣我煙的雜役在石鋪山還沒出來呢!管教又不會扣東西,雜役又不敢扣,所以能到我手裏很正常。”


    我羨慕地點點頭,說:“我雖然還沒被扣過東西,但是要是真的進來中華,我估計早就沒有了。”


    他看看我,“你剛進來沒被扣過東西?”


    “沒,當時四哥特別跟我的號長交代了,後來又跟他到了一個班,所以肯定沒有人扣我東西。”


    “哦……”他一點頭,“我忘了,你和臧老四一個班。”


    “哥你認識他?”


    “知道有這麽個人,但是沒見過。以前我在外頭的時候,很少去跟和我沒有利益關係的人打交道的。”他把一支煙放在嘴裏,並艱難地用戴著鐵箍的雙手拿著火柴點燃。


    我頓時好奇心大起,“哥,你跟我講講四哥的故事吧?我進來之前就是個小技術員,l市的什麽都不知道。”


    他看了看我,笑著說:“都跟你說了,有些事兒你知道可以,有些事你就不能知道。不過臧老四倒是沒什麽了,跟你聊聊也沒大礙。對了,你是咋認識他的?”


    “我上學的時候他在我們學校附近開個書店,裏麵的一些教輔都挺便宜的,所以我總去他店裏買書,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後來我爸到學校來看我,說要順便給我買點書,我就把他帶到了四哥的書店去。結果四哥一看是我爸,非要拉著我爸喝酒,這樣一來他倆也成了朋友。這次我進來他一看是我,就特照顧我。”


    “你爸做什麽工作的?是幹部?”


    我一攤手,“沒什麽,就是一個工人。在工廠半輩子了,啥官都沒當上。”


    “哦,”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個臧老四我早就聽說過。他從年輕的時候就擺攤賣書,三教九流他都認識,而且關係都處得不錯。但是你家是c市的,而且你爸跟他也沒什麽利益關係,他能交你爸這個朋友也算是挺怪了。”頓了頓,他又說:“不過也不奇怪。我聽說他跟l市南區的一群民工還打得火熱呢!我在外頭的時候有一次在南區辦事,發現他從一個挺高檔的小區出來之後就直奔工地跟民工喝酒去了。這樣的人挺圓滑,誰都不惹,出了事誰都給麵子。”


    “四哥以前做什麽的啊?你怎麽會聽說他呢?”


    他歎了口氣,往外看了一眼天空,“這個事兒就說來話長了。十幾年前l市雖然混混多,但是真正能稱得上黑社會的卻根本沒有。後來我們幾個人一起帶著混混們爭地盤的時候,大家都憋著勁要一口吃個大胖子。但是那時候全國嚴打特厲害,比83年雖然差點但也有限,硬碰硬了幾次以後幾個人手下的兄弟們抓了一大半。後來我們就覺得那個當口要是再暴力解決肯定得出大問題,連自己都保不住。所以我們就開始玩兒腦子,劃地盤、劃行業。那個時候臧老四還是一個在路邊攤賣書的小年輕,賣點盜版書、黃書啥的掙錢。後來有一次狗癩子上街,要收臧老四的錢,結果讓臧老四給砸了一頓。開始我和海哥、劉皇叔都覺得老四這次完了,結果沒想到過了幾天他居然在狗癩子的地界兒開了個小門麵專門買書!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個臧老四雖然就是個賣書的,能耐本事可大得很呐!你看他在大學城附近賣書吧?那是我的地界,我們也很少有人去招惹他的。”


    我迷茫地看著他,“那他到底啥背景啊?”


    “這就不知道了。以前有句話你可能沒聽過,叫做l市的黃河水再深,都沒有臧雲龍的城府深。他反正是什麽人都交,什麽人都能成他的朋友。所以他到底啥背景咱也不知道。反正就知道這個人不好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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