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4點,最後一餐被送到監倉了。跟著方隊來的,除了兩個勞動號的雜役之外,還有一個獄醫。


    方隊先是讓人幫楊國強打開重鐐,並換上了相對輕鬆的小公安鐐,並且讓我和蒼蠅兩個人給他穿上了新衣服。一切結束之後,獄醫拿出體溫計量了量他的體溫,又聽了一下心跳便轉身離去。


    楊國強的遺書已經寫好了,方隊大概看了一下後疊得整整齊齊放到了他新上衣的口袋裏。接著,又把那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和兩個煮雞蛋放在了他的麵前。


    “吃吧!吃得飽飽的,一會兒還要接複核呢!”方隊從兜裏拿出一盒“一支筆”遞給他,接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心理別太大壓力,一切我們都已經安排好了,你不用擔心。對了,所長讓我跟你說一下,你父母親的低保也都給他們辦好了。”


    楊國強感激地點點頭,“謝謝方隊了。要是有下輩子的話,我一定報答!”方隊客氣了幾句,帶著兩個雜役出了監倉門。


    七班的人都起來了,這已經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每當監倉裏有人要上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會在那個早上一起起來把死犯送走。這是對死囚們最後的一些尊重,也是希望他們變成鬼魂後不要怨恨同號的人們。


    早上5點半,監道門又響了。這一次進來的是潘隊和剛才那個獄醫。潘隊看了一眼,笑笑問道:“飯都吃完了吧?”


    “吃完了,潘隊。”楊國強的情緒忽然又激動起來,“是不是現在就要走了?”


    “沒有沒有……”潘隊趕緊擺手,“我看你心裏挺難過的,就讓獄醫過來給你打一針安神的藥。打完你就好點了。”


    話音未落楊國強呼的一下站起來,“我不打!你們是打算給我提前執行了啊!”四哥趕緊一拽鄭強和蒼蠅,讓他們按住楊國強,自己故作輕鬆地說:“你真是腦袋讓豬給啃了!你聽說過在監倉裏執行的嗎?”


    “那我也不打……”他嚎叫著,身體如同篩糠一樣發抖。四哥趕緊上去,讓鄭強和蒼蠅兩個人把他按倒在地上,接著轉身衝潘隊一招手,潘隊當即會意,讓獄醫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一支鎮定劑注射到了楊國強的身體裏。


    很快,楊國強安靜下來了。他軟綿綿地靠在牆上,目光略微有些呆滯。我擔心地回頭問潘隊:“隊長,這沒事兒吧?”


    “沒事。”潘隊一擺手,“要是不給他打的話,回頭執行的時候抽了可不行!現在這樣至少他不會太鬧了。行了,趕緊準備一下吧,一會兒法院的人和執行車就都到了。對了,臧雲龍和張毅虎,你倆現在跟我出去,做準備工作。”


    “是!”我和四哥趕緊答應,拽起一件衣服就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楊國強已經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了。


    潘隊帶著我們去的地方並不是接收室,而是二道警戒線口的一片小空地。潘隊回頭跟我和四哥說:一會兒法院的執行車就在這裏了,你們現在去會議室搬幾張桌子,和以前一樣的規矩。全部收拾好之後就該忙什麽就忙什麽去。四哥趕緊說潘隊,我們還沒見過執行呢!讓我們在這兒看看唄?潘隊一瞪眼,“少在這兒說夢話!一會兒執行的時候有法醫,有殯儀館的,還有公檢法的一大群人,你們摻和在裏麵算怎麽回事?弄完就該幹嘛幹嘛去!”四哥沒敢繼續爭辯下去,隻好低著頭帶著我和幾個雜役去會議室搬桌子。路上我對他說:“哥,咱要是想看的話,啥看不著?”四哥一愣,回頭問:“你有辦法?”我點點頭,一指廚房,“廚房有一個窗戶是正對著這個空地的,雖然遠點兒,但是還是能看清楚這邊的情況。”四哥轉眼一瞧,頓時笑了起來,“你小子,平時看著傻了吧唧的,沒想到關鍵時刻還是有點作用的!”


    我嘿嘿地笑,“那是,我……哎,哥,你這是誇我的話嗎?”


    一切收拾妥當,我和四哥在潘隊的催促下離開了空地。臨走時,四哥告訴潘隊說昨天晚上廚房有些東西還沒收拾好,要去廚房工作。潘隊一下子就猜出了我們的意圖,不過他沒說什麽,隻是說了句“收拾完趕緊回監倉”,就徑自去忙。


    廚房的儲物間有一個小窗戶,踩個凳子正好可以將小空地一覽無餘。廚房的雜役們似乎也知道了今天執行注射的地點,早就在窗戶下放了一張桌子。四哥看了看時間還早,就讓我幫著一起做做早餐,順便給我們自己做點小灶。


    飯做到一半,趴在窗戶上往外看的雜役第一個說:“來了來了!法院的執行車到了!”一語既出,我們所有人都爭相往窗口上爬。果然,一輛藍白相間,車門上噴著“法院”字樣的一輛中巴停在了小空地上。


    此時法院、檢察院、武警、還有很多其他部門的人都已經到了。一隊武警開始逐個監隊提人。很快,我看到了被武警架出來的楊國強。他走路有些踉蹌,完全靠著武警的臂力在往前走。四哥歎了口氣,說這也太可悲了,他要是沒有羊角風的話,根本就沒必要打鎮定劑。這下好了,稀裏糊塗地就上了路。


    出乎意外的是楊國強的思路看上去非常清晰。到了法官的麵前,幾個雜役幫他卸掉手銬後,他先是從兜裏掏出了那份寫好的遺書,接著又跪在地上聽判。法官宣讀完複核令後,將判決書遞給他,他接過判決書放在自己兜裏,看上去非常配合。


    按照流程,楊國強是第一個要被執行的。一切手續完成之後,兩個法警把他押上了執行車,並關閉了車門。緊接著,四五個法警一起圍堵在了虛掩的執行車門口。


    不到十分鍾,虛掩的車門被第二次打開,一個法警從車上跳下來,跑到離執行車不遠的幾個身著白大褂的人麵前說了句什麽。那幾個人迅速拿著一個黃色的裹屍袋衝到了執行車裏,很快,楊國強的屍體被抬了出來,扔到了一個手推車上往外推走。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心裏忽然有一種難以承受的感覺,便從桌子上下來,自己一個人坐在灶台前抽煙。四哥也不看了,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問:“咋了?”


    我搖搖頭,“說不上,就是覺得心裏挺奇怪的。一條命,就這麽十幾分鍾就沒了……對了哥,怎麽上去這麽長時間?不是說注射很快的嗎?”


    “得把人固定到床上,還得把通道打開啊!不紮上針,怎麽往裏灌藥?”四哥也拿出一支煙點燃,“應該是不會受什麽罪的,你別想那麽多了。”


    我苦笑了一下,“唉,畢竟活生生的人就這麽死了,確實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見多了也就不奇怪了。”四哥看著我說,“我從進重刑號到今天,看著上路的人都有十幾二十號人了,剛開始我也覺得心裏過不去,不過現在也覺得沒什麽了。不過你別說,今天也是我第一次看執行的場麵,跟以前比起來感覺確實不一樣。”


    “嗯。”我低下頭使勁抽煙,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這天早上一共上路多少人我不是很清楚,隻知道整個執行過程延續了將近兩個小時,從早上7點半開始,到9點多才算結束。8點多的時候四哥跟著廚房的雜役去監道送飯了,而我一直留在廚房,等到執行結束、執行車離開之後才慢吞吞地走出廚房,打算回監倉睡一會兒。


    路過提審室時,我忽然看到了久未謀麵的刀疤。他拖著沉重的鐐銬,在一個管教的控製下往提審室走去。看到我,他當即興奮起來:“小虎子?大學生!”我一看,趕緊也跟他打了個招呼:“刀疤!還好吧!”沒等他回答,他身後的管教便大聲嗬斥:“不許說話!”刀疤無奈地回頭看了一眼,隻好衝我一笑,便跟著管教進了提審室。


    “想跟他聊聊?”身後一個聲音傳來。我回頭一看,方隊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我的後麵。


    “方隊……我沒想跟他聊,就是好久不見了,跟他打個招呼。”


    “還蒙我?”方隊哈哈地笑了起來,“見見也行,反正之前我都答應過你的。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等他提審完,我安排你們倆見見麵。”


    我趕緊擺手,“方隊,我不太方便見他吧……”


    “怎麽不方便!你倆又沒有串供的必要,他也挺信任你。你們倆聊天,對他的案子還有幫助呐!”


    “不是方隊,您可能不了解這裏的情況……”我歎了口氣,“我們班的臧雲龍在外麵的時候就認識我,跟我父親關係也不錯,所以他一直挺照顧我的。這段時間咱們石鋪山這麽亂,他已經警告我很多次了,讓我別多管閑事……我是擔心到時候再出婁子,他也沒辦法幫我了。”


    方隊一瞪眼,“這算什麽邏輯?這兒是看守所,又不是他臧雲龍的天下!我知道他跟你關係好,也很照顧你。可有些事你要是不挖清楚的話,真的出了問題他能幫得上你?不過這件事我不怪他,他為你著想我也能理解。你回去跟他商量一下吧!”說完,他帶著我回到監倉,把我送了回去。


    到監倉的時候四哥還沒回來,不知道又去忙什麽了。一直到午飯的時候他才回來,手裏拎著一大袋東西,看來今天又有家屬往裏送東西了。我趕緊把東西接過來,稍微做了一下整理後放到了床底下。四哥看上去今天心情不錯,因為他給上鋪的人居然扔了兩包劣質煙。那些平時無煙可抽的家夥當即感激得都快給四哥跪下了,四哥微笑著擺手,說你們少給我惹點麻煩,老子天天給你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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