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每年的9月25日或者9月26日就是l市集中執行死刑的日子,即便是推遲或者提前,上下也不會有兩天的誤差。因此這段時間監號裏即將被執行的犯人就像一個個地雷一樣,隻要稍微觸發就有可能爆炸。


    9月20號的晚上,廚房做飯的勞動號犯人不知道怎麽了,把整整一袋鹽全部倒進了直徑一米多的大鍋中。結果飯送到監號之後在押人犯吃了一口就差點被齁死。這時候九班的一個死犯兒首先不幹了,他把滿滿一盆滾燙的麵條砸在了地上,大聲叫罵起來。接著我們班的許宏、周雲兩個人也相繼扔掉飯盆開始對著倉門怒吼。很快,憤怒的火焰如同病毒一樣滲透到了每一個監倉,一次新的集體炸號由此開始。


    四哥第一個想要讓監倉裏的人安靜下來。但是對於周雲和許宏這樣的人來說,炸號與否根本無關痛癢,因此都想要借著飯鹹了這件事鬧騰一次,發泄一下內心積怨已久的壓抑感。四哥正打算讓鄭強和蒼蠅按住他們的時候,火藥味已經彌漫到了整個監隊。他看了看形勢,幹脆不再理會,隻是冷眼坐在一邊靜觀事態的發展。


    不到2分鍾,監道裏便傳來了方隊和潘隊的聲音:“都不許鬧了!再鬧後果自負啊!”結果話音剛落,各個監倉的聲音更大了。好在方隊的反應很快,他馬上回到辦公室,用通到各個監倉的內線廣播說:“各位在押人犯請注意,今晚做飯的時候廚房因為一時疏忽,導致飯菜沒辦法吃。但是請各位放心,你們稍安勿躁,我會馬上聯係勞動號讓他們重新做飯。”


    “我們要吃餃子!我們要吃紅燒肉!”監倉裏的叫罵聲不絕於耳。擴音器裏方隊的聲音再次傳來:“今天晚上的飯做得出了問題,這是廚房的失誤,我們也要求廚房正在重新做。但是如果你們繼續這樣下去的話,那麽所發生的一切後果都由你們自己負責!”


    許宏聽完對著擴音器大罵:“娘的,老子是馬上就要上路的人了,給老子吃這麽多鹽!我還就繼續下去了,你打算怎麽辦吧!”周雲也在旁邊附和著說:“就是!橫豎都是一死,你就幹脆利落點,叫幾個武警進倉把我們突突了得了!省得天天在這兒活受罪!”


    四哥終於聽不下去了,順手抓起床上用煙盒沾成的煙灰缸就砸了過去,“操!你們不想活了老子還想繼續活下去呐!跟你們這種逼貨就是要專政!你倆要是再跟著瞎起哄,老子今晚上在廁所池子裏給你們洗腦袋!”


    許宏轉過眼看了看四哥,“哥,不是我們哥倆不給你麵子,做的這東西還他媽能吃嗎?咱們雖然馬上就上路了,但是吃上可口飯菜的權利總有吧!”


    “有你爹個權利!你都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了,還跟這兒說這個權利那個權力的。你還要不要你的狗臉?”四哥罵完,衝鄭強招招手,“鄭強,你給我看著點這兩個慫貨,要是還這麽炸下去,給我往死裏砸!”


    鄭強正等著四哥的這句有能讓他立功,又能讓他過足手癮的話,聽他一說,趕緊往上一撲,兩隻手各搭一隻在兩人的肩膀上,“都聽見話沒有?班長的話都不聽,你們這是要作死啊!”說著,兩手同時使勁。周雲和許宏哪裏吃過這個苦,肩膀上從鄭強鐵鉗一樣的手引發的陣痛傳來,兩個人哎呀一聲便蹲在了地上。


    “哥,放開吧,我不鬧還不行嗎?”


    “放手,放手!不鬧了,真的!”


    四哥瞪著他倆不說話,鄭強也沒有鬆手的意思。坐在一旁的邢耀祖歎了一口氣說:“你們倆純粹就是給自己抄近道呢!在號裏炸刺兒什麽結果難道不知道嗎?周雲你自己以前坐過大牢,這點規矩不知道?還有許宏,老膩子的例子就生生地放著呢,還打算走他的老路是不?鄭強,給我使點勁,讓他們知道知道啥叫炸號的代價!”


    “放心吧哥!”鄭強幾乎是用歡快的聲音回答。


    監道裏的吵鬧一直到十幾分鍾武警到達後才算漸漸地平息下去。因為他們已經沒有誰再鬧了,監倉上方的巡道、監道裏麵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武警,而且其中好幾個武警大聲地罵:“都蹲下!誰他娘再在亂炸,我馬上當場擊斃炸號的!”這句話一出,嘈雜的聲音馬上低落了下去。因為這種話在這樣的環境下作用是非常大的,一些外強中幹的犯人首先乖乖地不再出聲,而那些已決的死犯兒們想到現在多活一天是一天,也紛紛平靜下來。


    但是七班的遊戲還沒有結束,鄭強的手依然緊緊地掐在周雲和許宏的肩胛骨處。兩個人已經如同殺豬一樣地亂叫,麵無人色。


    “放開吧,鄭強!”四哥揮了揮手,“一會兒武警撤了再說。咱們監隊裏從來都是從各方麵都照顧死犯兒,但是這兩個崽子不給我臉!行,你倆不是不給我臉嗎?那我就讓你倆看看到底我臧老四會不會對死犯兒客氣!”


    鄭強鬆手的同時順勢往前一推,兩個人頓時一頭撞在了監倉門上。許宏第一個爬起來,齜著牙揉著肩膀向四哥求饒:“哥,你看我這幾天就上路的人了,您就別收拾我啦!”四哥冷冷地一笑,“你不是嘴硬嗎?你不是挑準時機就炸號嗎?行,那咱就過過招。好好的餃子放著不吃你非要吃泔水,這就怨不得我了!”許宏的表情比死人好不了多少,一看求饒無效,隻好悄悄地溜到一邊去揉肩膀。


    坐在地上沒動的周雲可就不是好啃的排骨了。他目光陰冷地直盯著四哥不說話,牙齒咬得咯吱亂響。四哥瞧了瞧,“喲?還有個不服的呐!怎麽著,打算跟我練練唄?”我趕緊走過去說:“周雲你趕緊一邊兒撅著去吧!四哥要是想治你,全號的人都得一起上。你一個隻會殺女人的主能幹得過這麽多大老爺們?你趕緊省省吧!”


    四哥衝我一擺手,“小虎子你邊兒待著去!我今晚上寧可讓許宏吃紅燒肉也不能讓周雲個逼崽子過好!他才進來幾天,就敢這麽鬧!以後還不成了劉老鬼那樣的油子啦!”我還想說話,結果被身後的蒼蠅一把拽過去,“你省省吧!這種貨就得砸!”12


    四哥最終還是沒有動許宏和周雲。問其原因,他說周雲的日子還長著呢,不著急現在就動他,而且在監隊裏,收拾人的辦法不僅僅是打人一種。至於許宏,畢竟這幾天就要上路了,這個時候動他無異於給自己找不痛快。


    大限之日越來越近。這幾天的許宏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就是在風場對著柵欄外的天空發呆,有時候他也會跑到監倉門口,通過小窗往外努力地尋找著什麽。一旦發現監道裏有認識的人經過,他馬上就會問:“哎,你們倉這次幾個上路的?”得到答複之後,他就會回到風場,繼續看著天空發呆。邢耀祖說這是為自己上路找伴兒呢,我不以為然。其實在更多的時候,我都覺得他們是在尋找自己內心的一種寄托——或許和認識的人一起下去,才不會受到小鬼們的欺負?


    許宏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終於寫好了400多字的一份遺書,交給我看過之後,又讓潘隊看了一次,這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自己新衣的兜裏。盡管沒有任何人宣布這幾天馬上就要被執行,可每個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做著自己需要做的事。


    9月24日的下午,四哥在廚房得到消息:由於這次上路的人太多,所以不提前改善夥食,不單獨為犯人做斷頭飯。這樣以來,上路的日期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而許宏算著日子覺得差不多也該到了,在24日的晚上就申請了一桶熱水用於洗澡。


    我們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批人到底會在什麽時候上路,就連管教都不知道。為了防止突然接到命令,管教們把死囚家屬送來的東西都提前送到了監倉內——當然,除了皮鞋這樣的違禁品之外。


    連續好幾天,我在灰樓、二隊監道、管教辦公室等三個地方連續工作,為7名死囚寫下遺書。這些人有些是殺人越貨,有些是非法集資,總之犯罪動機五花八門,適用條款形形色色。但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死亡的無限恐懼。


    我曾經聽過這樣一句話:死不可怕,但是等死最可怕。例如忽然爆炸、地震、被殺等情況,受害人都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死亡的,因此他們完全沒有這種畏懼死亡的感覺。但是死囚不一樣,他們每天都在準備著第二天就被拉到法場。這樣的煎熬,會把意誌最堅強的人擊垮。


    每個死囚都有自己麵對死亡時表現出來的不同恐懼,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對任何事都失去興趣,失去信心。唯獨許宏的表現是最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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