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風場裏亂哄哄的,盡管所有人都是壓低了聲音說話,但畢竟十幾個人一起說著同樣的一個話題、不同的內容,那動靜還是能讓人感覺到心裏越來越鬧騰。


    林子和喜全正坐在風場的角落,和其他犯人大肆分享他們經曆生死的經驗。身邊的鄭強、周雲、小康、蒼蠅等幾個人聽得眼睛都快發直了,腦海裏分明是在考慮到底如何才能獲得減刑,獲得活下去的機會。當然,因為故意傷害進來的小康和蒼蠅不必考慮生死問題,他們想知道的就是如何才能輕判。


    周雲是這幾個人裏最想活下去的一個。他眨著眼睛唉聲歎氣,說:“這下完了,我這案子槍斃十次都夠,根本就沒可能會判緩兒。”鄭強說:“你就算了吧,我這比你少多少條人命?前麵還有個立功呢!我都沒想著能判緩兒,你能判?我看到時候咱倆一塊兒上路就成了。”喜全聞言趕緊擺手,說:“你倆都別爭了。你瞅瞅人家林子,帶了一斤多高濃度海洛因都沒判死,你們還是能有活下去的機會嘛……”如此雲雲。


    中午開飯前四哥出監到勞動號工作,我隨之也跟了出去。走到管教辦公室門口登記的時候潘隊說:“張毅虎,死犯兒的遺書你啥時候給人家幫忙嘛!”沒等我說話,四哥趕緊搶著回答:“潘隊,我們正打算找您說這事兒呢!小虎子今天早上還跟我叨叨說還有那麽多死犯兒的遺書沒寫。不過潘隊,我想幫他問問你,咱們能不能把他給調到教育隊?這樣一來他活動空間相對大一點,而且能幫上你更多的忙。”


    潘隊點點頭,“我也這麽打算來著。不過我的考慮是張毅虎白天可以在教育隊那邊,幫著寫寫畫畫的,晚上還是回隊裏來。以後要是寫遺書的話,我跟所裏領導商量都去灰樓那邊。你看有沒有問題?”


    “沒有!”四哥又搶我的話頭。潘隊一瞪眼:“我問你了嗎?張毅虎自己不會說話?”我趕緊回答說:“潘隊,我肯定沒問題。”


    “嗯,”他一擺手,“那你就回去收拾一下吧,中午吃晚飯就帶你到教育隊去。”說完,他一指四哥,“以後白天你就不要回監倉了,早上到廚房和勞動號,順便在監道裏幫忙,晚上再回監倉。咱們這兒是看守所,沒辦法讓你們進進出出的那麽方便,我還得考慮到其他的犯人呢!對了,這段時間你也多幫點張毅虎,他剛去教育隊,肯定沒那麽順暢的。”四哥趕緊答應下來,轉身就拉著我回監倉收拾東西。


    中午吃完飯之後我被正式分配到了教育隊,結束了我在服刑期間“沒有正當職業,沒有正常編製”的生活。教育隊的都是些老師、經濟犯之類的人,所以並沒有什麽窮凶極惡的人。和我在一個學習室的有兩個犯人,一個叫楚誌強的初中語文老師,猥褻進來的,刑期一年半;另外一個叫錢勇,受賄案子,判了兩年。其中那個叫錢勇的人不知道在哪兒聽說的四哥的名字,一聽臧雲龍和我在一個號,而且和我關係極好,當即把胸脯拍得山響。說:“以後要咱就是好兄弟,我家裏送來的東西多,咱們一人一半!你隻要給四哥帶回去點就好了。”


    當天下午潘隊就委托教育隊的管教劉管告訴我:從今天開始盡快為國慶節上路的那一批死犯兒寫遺書,所裏給我配兩個勞動號的壯勞力。我去灰樓,他們就負責和我一起負責看守死犯兒,防止他們對我不測,或者自殺。劉管還說最近這段時間我就住在教育隊,我的所有檔案、生活用品都臨時轉到教育隊。等國慶這一批人上路之後再考慮讓我回到二隊。對於這樣的決定我當然非常開心,畢竟教育隊的生活環境要比在二隊好很多倍,而且夥食也要完全好於二隊——盡管我自從開始服刑後就很少吃大鍋飯。


    一切安頓下來之後,我帶著兩個新認識的勞動雜役和錢勇、楚誌強一起往灰樓走。劉管說現在時間已經不多了,這次要上路的全所估計得有二三十個,所以一天一個肯定來不及,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吧。今天第一個是一個殺妻騙保的農民,你們自己注意一點。我笑著說:“劉管你就放心吧,我來石鋪山的時間不長,但是死犯兒見了不少了。還沒見過能跳到什麽份兒上的。”劉管一撇嘴說:“你還別驕傲過頭了,每個死犯兒到了最後的時候都說不好能做些什麽,還是注意安全。”


    等我們到灰樓的時候那個死犯兒已經到了灰樓的三號監室。死犯兒看上去已經嚇軟了,渾身哆嗦成一團。我走進去趕緊說:“兄弟,別那麽害怕啊!今天就是幫你寫寫家信,和你聊聊,又不是明天上路!”


    他慘笑著看看我,“不是明天?你騙傻子呐?你就是七班的那個虎子吧?他們都說見到你基本上第二天就得走路了。”我歎了口氣,走過去遞給他一支煙,“我就知道我現在是這個形象。放心吧,這次是因為我還有其他的安排,沒那麽快的!再說了,二審下來高法還有個不複核可能呢,這麽擔心幹啥?”說著,我回頭看了看那兩個獄警,“報告管教,這兒就交給我們了,你們忙吧!”獄警點點頭,轉身鎖上門離開。沒過幾秒鍾,我就看到牆上的監控器指示燈亮了起來。


    管教一走,其他的四個人便懶散散地躺在床上看起了電視。我拽著新死犯兒到了床鋪的角落,小聲問:“兄弟,我叫啥你都知道了。跟我說說你唄?啥麵兒進來的?”


    他的臉忽然一抽搐,“跟你有個關係?!”我一愣,“咋了兄弟,這麽不信任我?”他滿臉不滿地拽了拽自己的衣服,“信任你?操,我可從來不信任炮手!要不是你帶著你們七班的那群雜碎攔著,我早就跟著老膩子飛了!”


    他一句話說完,我頓時驚得鼻尖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你……你是幾班的?”


    “老子就是和老膩子一個班的!咋?不認識老子了?”


    我仔細看了看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確在什麽地方見過他,但是他好像一直坐在角落沒有動,靜觀事態的變化。


    “我記得……你那天沒摘鏈兒啊!”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剩下的四個人看到情況不對,也趕緊坐了起來,緊盯著他。


    “老子才沒老膩子那麽傻呐!”他嘿嘿地笑起來,“他辦這事兒從頭到尾我都沒參與,那天我就等著,等監道的大門一開,他們安全出去了,我就可以躲在他們身後竄出去了。但是沒想到讓你給我毀了!小雜毛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命給毀了?”


    我定了定心神,正色道:“咋,想把我當軟柿子捏?我還告訴你,那天你得虧沒跑,要是跑了的話你的死刑複核說到哪兒都得給你批了!現在你還有活下去的希望,知道嗎?再說了,你覺得你就鐵定能跑出去?沒跑幾步就給你擊斃了你信不?”


    “少雞巴跟我說這八竿子打不到的事兒。操了你親爹的,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呢?遇上你這麽個貨!”他煩躁地看著我,“我跟你說,我不管明天上路不上路,今天既然你給我寫了遺書,那我到了那邊做鬼也不放過你!”


    一直沉默的錢勇忽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日你娘的你威脅誰呢?你當我們四個都吃白飯的嗎?你還做鬼都不放過小虎子,你到了陰間閻王爺爺直接給你打到十八層地獄,還容得你出來禍害人?你問問小鬼兒們答應不?”


    “答應不答應跟你有個關係!”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錢勇,依然梗著脖子爭辯,“閻王爺是我三大爺,我是牛頭馬麵的親舅舅,我死了也能找關係!你們呢?等著被砸死吧!”說完,窩在一邊狠狠地抽煙。


    看到那個死犯兒不再說話,我們也就沒再理會他。五個人圍坐在鋪上,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裏看守所內部台放的《西遊記》。沒過半個小時管教就過來敲門了,“咋回事兒啊!不是讓你們寫信嗎?怎麽看上電視了?張毅虎,到晚飯前這個人我可就得帶回去啊!”


    我趕緊從床上跳下來,“報告管教,我馬上就幫他寫!您放心!”管教從觀察口裏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離開。


    “看到了吧,再不寫就沒機會了。”我拿著紙筆,在他麵前一晃,“你別總惦記著要跑要跑,這是你能跑出去的地方嗎?你要是老老實實地待著,興許高法就讓你活下來了。你但凡要是炸刺兒,想跑,那肯定連一點希望都沒有!你當現在是宋朝呐?你跑的沒地方跑了,還能上梁山?別怪我沒提醒你,既然混了就得還!”


    “我還不還跟你有個關係?”他爭辯著,但精神已經明顯不如剛才那麽好。我接著趁熱打鐵:“你有孩子了吧?我聽管教說你是殺妻騙保進來的。你媳婦兒都讓你給弄死換錢了,以後你孩子咋辦?現在你隻要一跑,那就肯定是死定了。要不是我把這事兒攔住,你自己想想二隊得提前上道多少人?你是不是也得提前上道?”說完,我不再吭氣,隻是遞給他一支煙。


    他依然狠狠地抽煙,就好像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支煙一樣。良久,他才瞪了我一眼說:“想讓我配合就直說,別裝得自己跟二五八萬一樣!我告訴你,我沒跑出這件事兒我腦子裏肯定回不過彎兒,但是我現在配合你把信寫了。要不然我兒子長大了他爹是誰都不知道!不過我告訴你虎子,我不是怕你才這麽做,更不是聽你逼嘴巴拉巴拉說半天以後認栽了,我就是想讓你給我寫信,你懂不懂?”


    我冷笑一下,“這我不管,給你寫信是我的責任,我指著用這個工作減刑呢!至於你什麽想法我不知道,我的任務就是給你寫好遺書!”


    他點點頭,終於歎了口氣說:“行吧,給我幾根煙,我得好好想想怎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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