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給吃飯這件事在監倉內部是最大的懲罰了,因為平時的飯菜裏本來就毫無油水可言,所以“一頓不吃餓得慌”這句話在看守所裏被體現得淋漓盡致。中午吃飯的時候,一桶水煮白菜被蒼蠅拎進來直接倒進了廁所,而平常領的四十個饅頭今天也隻領了十個,放在床鋪下的盆裏。


    四哥豁出去了,自己陪著一群人餓肚子。邢耀祖、小康、蒼蠅、小林這些和我平時關係很好的人也黑著臉,一邊想辦法纏更多的絨布在我的腳踝上,一邊罵罵咧咧地挨個詢問到底是誰寫的。


    臨近晚上,邢耀祖想了個辦法。他先告訴監道的老黃今晚上的麵條多打一點,又用了一條煙換了五條雞腿。東西都拿進來後,邢耀祖又從床下拿出兩包牛奶、兩盒“一支筆”和五包方便麵,連同那五隻雞腿放在一起。


    收拾好一切,他指指那些飯食,“都看到了吧,今兒晚上如果能自己承認的,正常給飯吃。知道你們中午沒吃飯,所以麵條都多打了一些。如果可以舉報出來的,這一大包好吃的就歸這個舉報人。但是我告訴你們,今晚上要是這個人查不出來,全監室就小虎子一個人可以吃飯,其他人都給我餓著!”


    監倉裏一下子炸了鍋,紛紛破口大罵那個無中生有,害得大家不能吃飯的家夥。就連一直不說話的鄭強都站了起來,“操,你們到底是誰幹的站起來啊!別他娘的為了自己一個人舒服,把我們全給害了!我把話放在這兒,今兒晚上要是主動承認了,我不砸他。要是被別人舉報出來,爺爺打得他滿臉桃花開!”


    四哥一擺手,“都別吵!現在每個人發一張紙,知道的就寫,不知道的就交白紙上來。不過你們別以為全部交白紙就可以躲過去,要是查不出來,大家都餓著肚子!一直到小虎子的鐐打開再吃飯!”


    一張張稿紙被發到了每一個人手裏,這一次,所有人都沒有早上舉報我的時候速度快了。一堆人麵麵相覷,小聲嘀咕。


    “操,寫啥呀?我連個毛都不知道。”


    “真雞吧狠,大學生平時對咱都挺不錯的,居然想到害他!媽的,舉報就能減刑嗎?”


    “我不寫了,操,啥都不知道,餓就餓著吧!我就不信每個人都不知道。”


    “不寫不行吧?剛才四哥都說了,查不出來就不給吃飯……”


    “你說這吳二柱到底有沒有精神病啊?他要是有的話,怎麽能想出這種辦法?”


    “吳二柱有沒有精神病我不知道,我怎麽總覺得這個新管教和吳二柱有關係?”


    “……”


    過了一會兒,四哥問:“都寫完了嗎?”結果沒有一個人說話。四哥急了,“行,蒼蠅,把飯再倒了去!”蒼蠅點點頭,拎起桶就要往廁所走。這時新被調進來的已決死囚張樹傑和一審死刑的沈橋一把拽住蒼蠅,對四哥說:“哥,我倆新進來的,知道說話沒啥分量。但是你就再給大家幾分鍾時間吧,要是大家都還沒想好呢?這種事兒,一旦寫下去惹人不悅,以後要是被人家陰一下誰都受不了。”


    四哥點點頭,“好,再五分鍾!蒼蠅你就在廁所門口站著,五分鍾交不上來就倒!”


    很快,五分鍾過去了,四哥一指小康,“收條子!”小康趕緊站起身來,從其他犯人手中搶過稿紙,交到四哥的手裏。


    四哥一張張地翻看,嘴裏不停地罵:“操,還真他娘的有不怕餓肚子的。給我交這麽多空白紙幹球啊,你們……”四哥忽然停下來,又急急地翻了幾頁,一抬頭,破口大罵:“我幹你親娘的!啞木匠蓋大房,我沒看出來啊!”24


    記得第一次到七班,是我入監的第二天。那時候四傻要上路,隊裏安排五班的胡磊去陪四傻走最後一程。也就是在這一天,我遇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四哥,並認識了喜全。那天是我第一頓吃牢飯,第一次吃到白菜幫子熬稀飯,聞了一鼻子我就險些吐出去。喜全當時就要幫我倒掉,結果被一個河南口音的、家裏沒有人管的尋釁滋事犯給要走了。


    這個河南人有個不土不洋的名字,說他不土不洋,是因為他有個農村氣息濃重的名字:栓柱;說他洋,是他有一個城裏很多小女孩小男孩都向往的姓氏:歐陽。


    歐陽栓柱,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喜劇,結果他的案子比他的名字還要喜劇:他在入監之前在一家物業公司幫別人擦玻璃,洗陽台。有一天,他和雇傭他的女主人因為打碎了一個玻璃杯吵了起來。他本來以為一個杯子也就是三五塊錢,結果女主人說這個杯子是她老公從迪拜帶來的,價值五百美金!栓柱傻了,他不但沒有見過美元,更沒有聽說過迪拜這個地方。栓柱問她:“迪拜是哪個縣的?”女主人嗤之以鼻,“土老帽,典型的農村人!”


    這下栓柱不幹了,別看他老實,但是他最恨別人看不起農村人。於是伸著脖子就和女主人爭辯起來。可女主人畢竟見多識廣,罵了十幾分鍾居然一句話都沒有重複。栓柱實在氣得不行,便揚起他很久沒有修剪、帶有超多汙垢的指甲,狠狠地在女主人臉上抓了一把。頓時,隨著女主人的尖叫,她的臉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血痕。而栓柱也在當天晚上被扔進了石鋪山。


    事實上這點綠豆大的事情,栓柱最多賠點錢、道個歉就行了。要是在別人身上,這件事連警察都沒興趣管。但是栓柱的父母死得早,家裏唯一的大哥早就扔下他自己去深圳打工賺大錢去了,栓柱自己根本就沒有錢賠償。最重要的是:栓柱撓壞的這個女人,是市裏一個大官的小姨子。


    栓柱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進來了,監號裏所有人都覺得他挺可憐,也挺冤枉,所以大家都有意無意地照顧他。用四哥的話說,栓柱就是全石鋪山壞人裏唯一的好人,而我、四哥、邢耀祖等都屬於是好人中的壞人。


    但是我沒想到的是,就這麽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的人,居然把我給陰了。


    四哥翻看著那些稿紙,越看越來氣,越看渾身抖得越厲害。最後他狠狠地把紙往地上一扔,對小康說:“讓大家都吃飯!你把栓柱給我揪過來!”


    栓柱嚇得連都白了,渾身像篩糠一樣地抖。四哥伸手就是一個耳光,很快,他的臉頰就明顯地紅腫起來。


    “沒想到啊!?搞了半天你當了炮手了?那個新來的警察是你爹嗎?你他娘的哪隻狗眼睛看見小虎攛掇喜全跑了?又是哪隻眼睛看見小虎子讓別的號的跑了?”四哥暴跳如雷地罵。


    栓柱緊緊地抱著腦袋哀號:“哥,我沒看見。我是害怕我們要是不招的話,我們都得挨打啊!你看那個新來的曹管剛一來就把張毅虎給打了,要是不供出他,下一個輪到我們怎麽辦?而且,我確實聽到他和喜全那天再說逃獄的事啊……”


    四哥愣了,班裏所有人都不出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小虎子,你跟喜全說跑了?”


    我氣得差點哭出來,手上的鐐銬因為和腳鐐之間有一根鋼絲連接,所以我一擺手連腳鐐都跟著響,“哥,我膽子再大也不可能讓喜全跑了啊!那天我和喜全聊天,然後吳二柱經過我們身邊說讓喜全跑,我趕緊說喜全你要是跑了我們全班都得廢。就說了這個!哥,我現在的案子充其量給我判個兩三年,但是要加上一個唆使他人逃脫,我不得多蹲個好幾年嗎?我就算念書把腦子念得更壞,也不至於傻到這個程度啊!”


    邢耀祖走過來拍拍四哥的肩,“四哥,你比我更了解小虎子。我和他處了這麽點日子,都覺得他沒膽子讓別人跑。你和他相處這麽久,你能信他敢跟別人策劃逃脫嗎?”


    四哥搖搖頭,一轉頭盯著栓柱,“小虎子吃了十個豹子膽也不敢說逃獄的事兒!我看你小子真的是活夠了,有你這麽冤枉好人的嗎?”說著上去又是幾腳,“點炮的下場在石鋪山是什麽你肯定不知道吧?杜坤怎麽從七班出去的?今天晚上我讓你吃個滿漢全席你信不信?”


    栓柱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哥,求你別打我啊!真的沒想出賣張毅虎,那種時候我要是不說,其他人也會說的。”


    “放你娘的屁!”站在他身後,和我一樣掛著重鐐的鄭強拽起腳上的鏈子就是一腳,“老子平生最恨這點炮的了!你別看我跟大學生沒幾天,但我覺得他夠仗義!爺爺今晚上不把你大腸砸出來,我就不是你鄭爺!”


    四哥一抬頭,看著鄭強,“開竅啦?”


    鄭強搖搖頭,“哥,跟開竅沒啥關係!既然到這兒來了,大家都是朋友!我在部隊的時候就恨這點炮的,現在也是一樣!”說著他又給栓柱重重的一腳,“你他娘的這兒哪是怕被管教打,分明是對抗審訊、反對改造!你這種無中生有的貨除了滿腦子對抗社會主義專政製度,還能想其他的不?行,你不是怕被打嗎?爺爺今天晚上給你舒舒筋骨,告訴你我打死的那些人是怎麽死的!”


    四哥笑起來,說鄭強果然是個識時務的家夥,最大的本事就是在最適當的時間適當地出現,簡直就是當代的傅作義。鄭強靦腆起來,但是隨即又沉下臉,狠狠地在栓柱背上踢了幾腳。四哥一招手,“行了別打了,晚上慢慢地過場。其他人吃飯,那個栓柱不給吃!耀祖,那個雞腿拿出來一個給小虎子,其他的給大家分了。”


    一條泛著油光的雞腿放在我的麵前,但是我卻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腳鐐太重了,我現在連上床都費勁,哪裏來的心情吃雞腿?問過四哥後,便把雞腿扔給了“棄暗投明”的鄭強。這下鄭強更有勁頭了,幹脆端著碗湊到我們幾個人中間,一起商量如何快速地把我身上的鐐卸下去。


    四哥看著白菜煮麵條一點胃口都沒有,他伸手拽拽我腳上的鐐,“這個新來的也太狠了吧!剛進門就給我們個下馬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虎子做了幾條人命呢!我看咱們得找寇隊反映反映了。娘的,找誰不好,找小虎子這根麵條!”邢耀祖也趴在我的腳邊,“操,我怎麽覺得鄭強的鐐都沒這麽大呢?小虎子,疼不疼?”


    我苦笑著搖搖頭,“裹得挺厚的,疼倒不疼,就是走路太累。腳上掛這麽大的鐵家夥,要是跑步肯定比沙袋還好用。”坐在旁邊的林子齜牙一笑,“大學生,我看你要是掛個一年兩年的出去,你可是練出水上漂的功夫啦!”四哥狠狠地在林子身上拍了一巴掌,“放你娘的雞蛋屁!你咋不掛兩年呢?”林子當即縮了回去,一臉委屈地說:“我這不是看大學生的心情不好,想逗逗他麽?”


    四哥還要罵林子,被邢耀祖一把拽住,“行了四哥,別跟他一般見識。咱們得聊聊這個鐐的事兒了。小虎子的起訴都下來好幾天了,這當口要是開庭,一見到他爸他媽,不把家裏的老人給心疼死啊!”


    四哥一攤手,“那你說咋辦?你要是能想辦法把他腳上的鐐讓管教下了,我請你吃一隻整燒雞!”


    邢耀祖拿起床上的一個煙盒的紙板,邊扇風邊說:“四哥你看,咱們號裏算下來誰的罪最輕?無非就是小虎子和那個栓柱了。栓柱在咱們號裏就是個悶屁,連跟他說話都沒有。但是小虎子可不一樣,他是寇隊眼裏的寶貝,咱們七班的重點保護對象,甚至可以說是二隊的名人了!那個曹隊為啥一進來就先把小虎子打倒?這不明顯告訴監道裏的人,寇隊以前的所有觀點都作廢嗎?這樣一來,我們就都知道了這個曹隊不吃寇隊那一套,以前的所有格局到他那裏就得全部洗牌!往大了說,他這是對監隊裏的犯人進行再教育、再管理;說小了,就是看著寇隊年紀大,性格好,打算奪權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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