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早知你會路過池邊, 的確是故意等候在那裏的,一來是為了試探你的性格為人, 二來, 也是想裝裝可憐,好讓你心生惻隱。”


    蕭桓不再隱瞞,而是將當初的計劃和盤托出, 包括那名為梁幼容引路的小宮女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也就是說, 梁幼容會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遇見於冰天雪地中獨自垂釣的可憐小皇帝,全是在他的掌控之內。


    梁幼容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事到如今,她也沒力氣再自怨自艾, 隻淡淡地問蕭桓:“如若重來一次,陛下還會選擇臣妾嗎?”


    蕭桓卻是不假思索道:“會。”


    梁幼容垂下眼, 沒有說話。


    蕭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釣竿, 垂眼望著粼粼的水波,苦笑道:“其實一開始,朕是有些忌憚你的,可是心裏又忍不住開心,那是第一次有人關心朕想要什麽,第一次有人送朕禮物,第一次有人牽住朕的手說會永遠保護朕……有了那麽多第一次, 朕反而越發地不甘心了。”


    不甘心廢黜她, 也不甘心放她走, 兩人漸漸地走向了分崩離析。


    荷香陣陣, 間或傳來水鳥拍打翅膀的聲音。蕭桓忽然抬起頭來,有些期許地對梁幼容說:“朕知道自己傷了你的心,可是容姐姐,你與朕做了半年的夫妻,可曾有一日為朕動心過?”


    梁幼容的紅唇動了動,又很快抿緊。


    片刻,她將視線投向一旁,袖中的五指微微攥緊,輕聲道:“陛下才十五有餘,怎知什麽是動心?不過是雛鳥一般,對湊巧出現的臣妾有了依賴罷了。”


    蕭桓眼眶一下就紅了,反問道:“那好,容姐姐既知朕是羽翼未豐的雛鳥,又為何來招惹朕?當初你在祭壇下所立下的誓言,難道也是假的麽?”


    梁幼容道:“誓言是真的,我們不般配也是真的。”


    聞言,蕭桓放下釣竿站起身來,紅著眼睛笑道:“事到如今,容姐姐連哄朕一句也不願意嗎?說一句好聽的軟話,哪怕是騙騙朕也好啊。”


    梁幼容自小習武,心腸也與一般女子不同。她若是有了創傷,便是削肉剔骨也要將那腐壞的傷處剜去,絕不像蕭桓這般飲鴆止渴。


    她眼睛裏有血絲,凝望著蕭桓道:“臣妾沒有陛下那麽多心思,臣妾不會騙人。但是,陛下此時心中有多痛,臣妾一分也不會比陛下少。”


    “你知朕心痛,這就足夠了。”蕭桓忽的攥住梁幼容的手腕,起身朝前,俊秀的臉龐湊向梁幼容。


    浩蕩蒼穹,千裏碧波,蕭桓忽的閉上眼睛,在梁幼容的臉頰上輕輕一吻。


    梁幼容大驚,手上下意識使勁,想要推開蕭桓,卻有一滴炙熱的水珠墜落在她手背上。


    不是露水,是蕭桓的淚水。


    或許是怕傷到蕭桓,又或許是被蕭桓的淚燙到,梁幼容怔了怔,索性閉上眼僵直地站立在原處,任憑那個生澀的吻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臉頰。她並不比蕭桓輕鬆,心中已是一片翻江倒海,半年來的酸甜苦辣都如洪水決堤,眼眶中早已蓄滿了淚水,唯有拚命地閉上眼睛才能阻止軟弱的淚水滑下。


    好在蕭桓並未有進一步的動作,隻是生澀地用嘴唇貼了貼她的臉頰,隨即鬆開她稍稍後退一步,顫聲說:“容姐姐,你睜開眼看看朕。”


    梁幼容將唇瓣咬得發白,良久才睜眼,眼睫濕潤,像是承受不住淚漬般輕輕抖動。


    她鼻翼翕合,氣息不穩道:“陛下這又是何苦?”


    “別討厭朕好不好,容姐姐?”蕭桓認真地凝望著他,像是要將她的模樣刻入腦海中,故作輕鬆地笑道,“就當是給朕留個念想吧。”


    他笑得很勉強,嘴角揚起的一瞬,眼淚就爭先恐後滾了下來,一點也不如往常可愛。


    蕭桓甚至是有些狼狽地轉過身去,抬袖囫圇地擦了擦眼淚,背對著梁幼容坐在亭中朱欄上,深吸一口氣道:“要下雨了。”


    梁幼容望著他孤寂單薄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竟泛起一陣綿密的心疼。


    “臣妾從未討厭過陛下。”恰恰相反,盡管一開始隻將他當弟弟照顧,當君王侍奉,可是後來漸漸的,她才發現自己心裏有過他。


    蕭桓背影一顫,隔了許久許久,久到梁幼容以為他不願再開口說話時,蕭桓忽然輕聲道:“朕餓了,容姐姐去給朕拿些吃食過來可好?就在湖邊小巷中的馬車裏,所有東西都在那。”


    他的狀態不太對,梁幼容到底放心不下,朝他走了兩步:“陛下……”


    “別過來!別可憐朕。”蕭桓喝住她,握著釣竿的手微微顫抖,連同浮漂也抖得厲害,聲音有些許發哽,“去罷,等朕釣上一尾魚,我們便回宮。”


    梁幼容忽然明白了什麽,短暫的驚愕過後,她緩緩後退一步……接著便是兩步,三步,直至轉身,步履倉皇地走出了湖心亭,跑出了九曲長廊。


    視線模糊得厲害,仿佛大雨滂沱,幾乎要看不清腳下的路。她下意識地摸了摸眼睛,卻摸到了滿手鹹澀的淚漬。


    原來,下雨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她的眼睛。


    一路暢通無阻,並無侍衛阻攔,她步履踉蹌地走到岸邊,背對著湖心亭久久佇立,終是忍不住回首望了蕭桓一眼。僅是這一眼,淚水如決堤,心痛如刀絞。


    他仍是孤零零地坐在那,像是定格成了一尊石像。


    梁幼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小巷中的,巷中並沒有所謂的馬車,隻有一匹棗紅的千裏良駒,馬背上放著兩個沉重鼓囊的包裹,有劍,有衣物,有細軟,有各地州府的官員名單和通行憑證,甚至還備好了雨傘和遮風的鬥篷……


    蕭桓所說的‘所有東西都在’,竟是這個意思。


    他為她備好了一切,甘願放她遠走高飛。


    梁幼容倚在巷子口,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如同涸澤之魚。她雙手捂住眼睛,力氣大到手背指節發白,但仍擋不住淚水溢出,打濕了衣襟……


    原來他都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陛下是在害怕嗎?”


    “別怕,從今往後,臣妾會保護陛下。”


    “臣妾會成為陛下的劍,為陛下披荊斬棘。”


    情深緣淺,終究是造化弄人。她所渴望的自由,一朝得到,未料竟是比剔骨剜心更為痛楚……原來,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嗎?


    “容姐姐,朕好痛……”


    月牙湖邊,藕荷深處,蕭桓攥著釣竿,少年單薄的身形幾乎蜷縮成一團,捂著胸口哭著說,“朕這裏……好疼啊!”


    可是,再無人回應他。


    “來人!”蕭桓狠狠地抹了把眼淚,神情惶然,如同一個失去至愛珍寶的孩子。他茫然且倉皇地站起身,朝著遠處的侍衛喝道,“將皇後請回來!”


    侍衛們立即領命,剛要行動,卻見蕭桓來回踱了兩步,改口道:“慢著,回來!”


    他雙目紅腫黯然,緊握的拳頭顫抖得厲害,終是無力地揮揮手道:“算了罷,算了……”


    “等朕釣上一尾魚,我們便回宮。”


    這一尾魚他是永遠也釣不上的,浮漂下的魚線空蕩蕩的,沒有魚鉤。


    年少的帝王就這樣守著一根永遠不會上勾的空魚線,在湖心亭獨自坐了一整日。


    他的容姐姐,再也未曾回來。


    ……


    洗碧宮,蕭長寧正朦朦朧朧地睡著,聽到動靜驚醒時,隻見燭光搖曳,夜色深沉,榻邊坐著一個人,一身血氣,光著膀子在那上藥。


    “沈玹……”蕭長寧立刻就清醒了,爬起來攥住他的手臂道,“怎麽回事,你受傷了?”


    沈玹的手臂和肩膀上有數道細長的血痕,傷得比上次要深,滲出細密的血珠。此時他將衣物退至腰際,上身□□,露出勻稱隆起的肌肉,正扭著脖子費力地給自己抹藥,藥粉不要銀兩似的往自己傷口上倒,看著都疼。


    見蕭長寧驚醒,他緊皺的眉頭這才鬆開,暫且放下藥瓶在她額上一吻,輕聲道:“吵醒你了?”


    “先別管本宮,你這傷是怎麽回事!”蕭長寧伸指想要觸碰他的傷口,又怕弄疼他,素手在半空中蜷成拳,抬眼生氣地說,“你答應本宮要小心的,怎麽傷得比上次還嚴重?”


    雖說是生氣,但眼底的心疼要更多些。


    “我一收拾妥當就趕來見你,實在是想你想得慌。”


    “別岔開話題。”


    蕭長寧心疼不已,眼睛泛了紅,扭過頭道,“坐著別動,我給你上藥。”


    蕭長寧手法生澀,上藥纏繃帶花了不少的時間,沈玹卻無一絲不耐,隻目光深沉地盯著她,時不時湊到她唇角索吻。


    蕭長寧被他鬧得沒有辦法,用力在繃帶上打了個結,悶聲躲他:“你別鬧,本宮正生氣呢!”


    沈玹撈住她的腰低笑:“因何生氣?”


    “氣你不照顧好自己,氣本宮為你心疼。”頓了頓,她又補充一句,“本宮不要理你了。”


    她嘴上說著不理,水靈的雙眼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好像隨時會落下淚來似的。沈玹在她唇上一啄,隨即下榻拿來一隻細頸花瓶,瓶中插著幾支開得正盛的玉玲瓏月季花,遞到蕭長寧麵前道:“送給殿下,消消氣。”


    他仍是光著上身,身量誘人,臂上和肩上纏著一圈圈素白的繃帶,整個人矯健而淩厲,偏生捧著花的望向她的眼神又十分溫柔,令人動容。


    蕭長寧一時間忘了自己在生氣,接過花瓶嗅了嗅,問道:“哪兒來的?”


    “路邊見著,覺得你會喜歡便摘來了。”沈玹邀功似的,湊近她在她脖子處嗅了嗅,刻意壓低嗓音道:“讓我聞聞香不香。”


    蕭長寧哪裏肯由得他胡鬧?她見沈玹眼有疲色,想必是通宵未眠,便將他按在榻上道:“別鬧了,你睡會兒罷,眼睛都熬紅了。”


    沈玹的確一宿未眠,聞言便順勢躺在榻上,單手枕在腦後看她:“那,天亮後便叫醒我。”


    “好,睡吧。”蕭長寧點點頭,下榻將花瓶擺在最顯眼的案幾上,伸手點了點柔軟馨香的花瓣。


    沈玹看了她片刻,這才安然地閉上了眼。


    日升月落,天已大亮,沈玹並未醒來。


    他發熱了,渾身燙得像是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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