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夏日, 天下著大雨,馬蹄噠噠, 一名氣質沉穩冷冽的黑衣小少年策馬而過, 奔向了周家大宅的朱門前。


    沈玹那時還未改名,叫周玹,時年十二歲, 剛從武館習武歸來, 渾身都被大雨淋了個透濕。


    周家大門緊閉,並無人立侍迎接,氣氛在雷雨天中帶著詭譎的沉悶。沈玹擦了擦臉上濕漉漉的雨水,推開宅邸的大門, 卻見正廳人頭攢動,人群中間站著一個粗布麻衣的瘦弱孩子。


    沈玹放緩了腳步, 手握著細刀, 鬢角發絲滴水,站在廊下遠遠地打量著那陌生的孩子。似是覺察到他的視線,那孩子倏地轉過臉來,淩亂蓬鬆的頭發下露出半張與他極為相似的臉,眼裏閃著小鹿般的茫然和驚恐。


    沈玹一怔,不僅是因為這個陌生的小孩與他相貌相似,更是因為靜王失勢後, 周家頹敗, 已經許久不曾有新客拜訪了, 此時莫名多了個與他極為相似的同齡人, 總覺得有些許不詳。


    一道驚雷劈過,將半邊陰沉的天空照得煞白。主母周沈氏起身站立,隔斷沈玹的視線,命令道:“玹兒,回房去讀書,這並非你該來的地方。”


    母親出身貴族,雖然冷情狠辣,向來不為父親所喜,但一向是極為疼愛沈玹的,從未像今日這般疾言厲色。


    沈玹並未違抗她,隻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局促狼狽的孩子,便甩了甩腦袋上的雨水,下去沐浴更衣了。


    沈玹一走,周家宅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雨水嘩嘩,聒噪地滴落階前。


    “隻有六分相像。”周沈氏冷眼打量著麵前的私生子,漠然道,“還不夠。”


    “這已經是老爺所有私……”管家一頓,在周沈氏冰冷的目光中,硬生生把‘私生子’三個字咽回腹中,顫巍巍道,“已經是最像公子的那一個了。且他生母病逝,已是孤苦無依,無人比他更合適。”


    “三個月後,便是生死之戰。我與夫君為靜王之大業殉身,倒不算什麽,就是不能連累玹兒。”周沈氏伸手捏住沈七清瘦的下巴,虛著眼打量他半晌,方擰眉嫌惡道,“既然是人鴨,便要做得像一些。好在還有些時日,請孫大夫來,將他的眉眼改一改罷。”


    那孩子顯然並不清楚‘人鴨’是什麽,隻是局促緊張地站在那兒,瑟瑟發抖。


    周沈氏給了那孩子一個名字,按排行來算,名阿七。


    阿七在周家住了下來。


    沈玹話不多,同他的母親一般冷硬強悍,唯獨親近阿七。或許,血緣的力量就是如此的強大且奇妙。沈玹知道阿七是父親與別的女人生下的‘野種’,一開始是懷著好奇接近,可漸漸的,這份好奇中又夾雜了太多他說不出的情分。


    大概因為阿七雖與沈玹容貌相似,卻是個安靜乖巧的性子罷,每當他用那雙溫和而虔誠的眼睛注視沈玹時,沈玹總能感覺到身為一個長兄的責任。


    那三個月內,沈玹總是帶著阿七去騎馬、去狩獵,像所有親兄弟那般從天亮鬧騰到天黑,幾乎形影不離。


    每當看著他們宛若雙生子般並肩進出宅邸,周沈氏總會隔著窗欞觀望,冰冷的眸子裏偶爾會閃過一絲掙紮。


    周彥站在她身邊,猶豫著開口:“夫人,阿七是無辜的,要不我們……”


    僅是一瞬間的柔軟,周沈氏很快恢複了往日的冷情。她轉過冰涼的美目,紅唇彎成一個譏誚的弧度,質問道:“他是無辜的,玹兒難道就不無辜了?你最好弄清楚些,到底誰才是你的嫡子!不管如何,玹兒身體裏淌著一半沈家的血,我決不能讓他被你連累!至於阿七,那是你背叛我生出來的野種,若非他長得與玹兒相似,還能派上點用場,你以為我憑什麽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


    “夫人,你非要如此麽?明明你看著阿七和玹兒相似的臉龐時,眼裏也是有過掙紮和不舍的啊。相處三個月,難道你就沒有一絲一毫把他當兒子看待?”周彥擰起英氣的眉頭,痛苦道,“我們可以將兩個孩子都送走,不管將來成敗與否,都可以保住他們的性命。”


    “不可能的。如果我們萬一失敗,錦衣衛不會放過我們唯一的兒子,即便是天涯海角也會將他找出來。所以,必須要有人替玹兒受罪。”周沈氏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斬釘截鐵道,“你不必再勸!否則我就殺了那野種,這是你欠我的!”


    牆角傳來一聲窸窣的響動,似是有人驚詫之下碰倒了角落的盆栽。周沈氏眸色一冷,厲聲喝道:“誰?!”


    推門一看,牆角並無人影,唯有一支雉羽箭遺落在階前,正是平日沈玹教阿七射箭的那支。


    後院,秋風蕭瑟,梧桐滴雨。


    “阿七,你的臉色很難看,是生病了嗎?”十二歲的沈玹身量緊實,眉眼的輪廓稚嫩,但眼神卻有著大人般的沉穩。他收了弓箭,略微擔憂地看著麵色蒼白的弟弟,“我去請孫大夫來。”


    一聽到孫大夫的名字,沈七蒼白的臉又白了兩分,腦中又回憶起那冰冷的細刀在臉上遊走的恐懼。


    “哥,我沒事,興許是天太熱,悶著了。”阿七眼神躲閃,摳著銀護腕細聲細語道。


    沈玹不疑有他,抬手按了按他的腦袋頂,問:“那支射丟的箭找到了嗎?”


    “啊……箭?”阿七失神了片刻,方搖了搖頭,咬著蒼白的唇說,“找不到了。”


    沈玹以為他是因丟了心愛的箭而傷神,便道:“找不到便罷了,哥哥會送你更好的。”


    阿七隻是呆呆地望著他,而後想通了什麽似的,緩緩綻開一抹脆弱的笑來,說:“哥,謝謝你對我這麽好。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啦。”


    那時候的沈玹還太年少,並不清楚阿七眼裏的決然是什麽,等到他明白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了。


    那弓箭終究沒來得及送出。


    “從今往後,你不再是周玹,隨母姓,改為沈玹。”


    “馬背上的包裹中有盤纏和一封信,你連夜出發,替為娘將信送去漠北燕回山的劉成將軍手中……快!立刻走!”


    沈玹離開的那一夜,阿七並未睡著。他披衣赤足,提著一盞燈站在廊下,隻靜靜地目送著哥哥遠去。


    不知為何,已跨上馬背的沈玹又折了回來,摸了摸阿七的腦袋,望著他神似自己的容顏,輕聲道:“別擔心,阿七,哥哥送封信就回來。”


    “……好。”阿七嘴角動了動,似乎在笑,聲音在風中有些顫抖,說:“哥哥可以慢些,不用……那麽著急回來。”


    一旁的周沈氏聽到兄弟倆的對話,眼中有了一瞬的掙紮和柔軟。她張了張唇,可喉嚨卻像是被人扼住般,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死死地咬住嘴唇,扭頭捂住了眼睛。


    ……


    “母親騙了我。”


    漱風樓中,沈玹眸色晦暗,狠狠灌了一碗梅花酒,方道:“我找了許久,可塞北根本沒有什麽劉成將軍,那隻是母親騙我出去避難的借口。”


    事實就是如此殘酷,等到沈玹再回到京師時,靜王兵敗,周家已是天翻地覆:所有人都死了,沈七代替哥哥受罪,成了宮中年少的閹奴。


    蕭長寧聽得難受,既是為將內疚深埋心底十餘年的沈玹,亦是為了那個身世坎坷的沈七。


    她能說些什麽?責備沈玹母親的狠辣無情,還是安慰沈玹逝者將息?


    身體裏的暖意已隨著故事真相的揭開而漸漸涼去,唯留滿腔愴然。蕭長寧斟了一杯酒飲下,待到渾身又泛起了暖意,這才斂裾起身,走到沈玹身邊坐下,與他並肩相抵,輕聲道:“那,沈七有怨過你們嗎?”


    聞言,沈玹嗤笑一聲,“他傻成那樣,何來怨懟?他入宮後,我安葬了家人,輾轉了一年多才托人用書信聯絡上阿七。阿七在回信中說,其實在事敗抄家的那一夜,母親興許是於心不忍,偷偷給他備了馬匹,讓他逃來漠北尋我……那或許是母親此生唯一一次心軟,可沈七那傻子,卻拒絕了。”


    蕭長寧睫毛一顫,語氣染上了幾分心疼,“他是為了不連累你。若是找不到周家獨子,這場風波肯定會牽連到更多的人。”


    “的確如此”沈玹眸色深沉,似乎沉入回憶的漩渦中,緩緩道,“或許是愧疚作祟,我一直在想法子救他出宮,直到六年前,先帝出宮狩獵,我得知沈七也是服侍的太監之一。我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寫信告訴他,我會混入獵場的瀑布下,等他一起離宮……誰知,那傻子又拒絕了。”


    “為何?”蕭長寧疑問,“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沈玹灌了一口酒,身上有清冷的梅香,沉聲道:“他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宮女,想留在宮裏陪她。”


    蕭長寧側首道:“玉蔻?”


    沈玹微微點頭。


    蕭長寧道:“即是有了牽掛,那沈七又是因何身亡?”


    夜風淒寒,沈玹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


    “阿七回信與我,說想讓我見見未來的弟媳,讓我在獵場的瀑布邊等他,入夜後,他會帶著心愛的姑娘來見我一麵。”沈玹握著酒盞的手緊了緊,手背青筋凸起,似是在壓抑什麽,“都說長兄如父,他想讓我給他們證婚,可是那夜,他沒能活著來見我。”


    “是因為他與玉蔻私會,被人發現了麽?”


    見沈玹搖頭,蕭長寧又道:“難道是你藏身在獵場被人發現,給他招來了災禍?”


    沈玹低笑一聲,抬眼望著她道:“在殿下眼中,臣會是如此無能之人?”


    也對……


    沈玹要是那麽容易被抓,那他就不是沈玹了。


    蕭長寧酒意上頭,臉頰發燙,幹脆將昏沉的腦袋擱在沈玹寬闊的肩上,歎道:“沈七究竟在那晚遭遇了什麽呢?”


    沈玹的目光慢慢變得淩厲起來,眼神都像是淬著毒的利刃,冷冷說:“他運氣不好,在密林中撞見了太後和霍騭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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