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督身上有傷。”林歡嘴裏嚼著糖, 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蕭長寧閑聊。


    聽到沈玹受傷了,蕭長寧手一抖, 鼠須筆在繃帶上拖出一條長尾巴。她怔了怔, 方凝神將那條突兀的尾巴抹去,幾筆改成玄武的蛇尾,問道:“誰傷了他?霍騭嗎?”


    “不是, 他自己劃的。”林歡伸指在自己小臂上點了點, 示意道,“就劃在這兒。”


    蕭長寧呼吸一窒,不可置信道:“他瘋了?自己弄傷自己作甚?”


    林歡道:“昨夜大人將您抱回東廠後,便連夜召集所有番子於議事堂密會……”


    原來, 昨夜蕭長寧睡下後,沈玹便召集廠中未受傷的所有部眾議事。東廠的硝煙未散, 空氣中仍有螢火蟲似的火星飄散, 時不時傳來木材被燒焦的嗶剝聲。


    燭火明亮,沈玹坐在議事堂的虎皮太師椅上,凝神掃視著階下血戰一天一夜、疲憊不堪的番子們,良久方道:“身為東廠提督,於公於私,本督都該與諸位同進共退。然,昨日霍騭牽製我方主力, 南鎮撫司虞雲青突襲後方綁走吾妻, 本督亦不可坐視不管。”


    階下庭院中, 方無鏡滿手是血, 收斂起平日的陰柔與女態,將背脊挺得筆直;林歡吊著受傷的左臂,像個勤學的學生般垂首站立;蔣射默默地放下手中的大弓,抬起清冷的眼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望著沈玹的眼睛裏充滿了崇敬與信任。


    沈玹麵色凝重,肅然道:“首尾有難,難以兩全,本督隻能將所有精銳之眾留給蔣射與方無鏡,而孤身一人前往後方營救長公主。本督今日同大家說這些,不是為本督的擅離職守開脫,而隻是想讓諸位知道,諸位有兄弟可以依靠,而她除了我以外一無所有。我既已娶了她,她便是我此生應盡的責任,無論生死,不離不棄。”


    方無鏡聽懂了沈玹的意思,忍不住向前一步道:“大人,屬下絕無責備您的意思。您去救長公主殿下,其實我們都理解的。”


    “是啊,大人!”人群中有人陸陸續續開口。


    “如果是我們的家人有難,我們也是會不顧一切地去營救的。”


    “您根本無須自責,大家都是一家人,能理解!”


    “本督身為提督太監、諸君領帥,中途私自離場,於情可忍,於理不可忍,當以廠中規矩處置。”說罷,沈玹拇指按在刀鞘上,接著,刀光在月下劃出一道銀弧。他將刀刃貼在自己小臂上,快速一劃,滲出的鮮血很快浸透了袖子,順著刀刃凝成一道血線,滴落在他腳下的地磚上。


    “廠督!”番子們無不動容,紛紛伏地跪拜,“萬望廠督三思,保重身體!”


    沈玹神色未變,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抬手將細刀刺入腳下地磚中,緩緩道:“本督有愧諸位,以此一刀自警。”


    蕭長寧聽林歡講完,筆尖已是抖得厲害。她的心燙得慌,還有些酸脹和心疼。


    沈玹身為東廠提督,最難平衡的是手下兄弟和家人之間的取舍。所以他選擇用這一刀來消除東廠與蕭長寧之間的嫌隙,團結上下,籠絡人心。


    蕭長寧終於明白為何廠中上下對沈玹如此信賴了,因為連她,亦被這個強大凶狠、又有情有義的男人所徹底俘虜。


    心中的思緒疊湧。良久,蕭長寧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輕鬆些,在林歡臂上的繃帶上落下最後一筆,將染了顏料的筆擱在石桌上,朝凍得微微發紅的指尖哈了口氣,說:“畫好了。”


    林歡歪著腦袋,端詳著繃帶上的玄武龜,愣愣道:“為什麽是個長脖子長尾巴的王八?”


    “玄武本就是蛇與龜的結合呀。”真正的玄武龜是蛇龜纏繞組合的神獸,還有那麽一點隱晦的生-殖崇拜意味,並不適合畫在手臂上招搖過市,故而蕭長寧將其改動了一點點,倒更像是一隻威風凜凜的王八了。


    見到林歡呆呆的模樣,蕭長寧心中的壓抑消散了不少,忍不住撲哧一聲輕笑,寬慰道:“像王八也不錯啦,既刀槍不入又長生不老,有福氣呢。”


    林歡兩條眉毛幾乎擰成疙瘩,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喃喃道:“不行,我要去求廠督大人給我的番役換個名字……”


    話還未說完,身後傳來一個沉穩的嗓音:“好端端的,換什麽名字?”


    林歡雙肩一縮,忙從石凳上站起來,退到一旁,恭敬道:“廠督。”


    蕭長寧眼睛一亮,朝按著刀款步走來的沈玹一笑,道:“你可回來了。”


    沈玹輕輕頷首。他的視線從蕭長寧明豔的臉上轉過,隨即移到石桌上未幹的筆墨上,眉毛一皺,看向林歡。


    林歡不自在地抬起右手,蓋住左臂繃帶上的玄武龜,半晌訥訥道:“大人,我能不能改個……”


    “不能。”沈玹麵無表情,言辭冰冷中透出幾分不易察覺的酸味,說,“再囉嗦,你連王八都做不成。”


    林歡自然不敢違抗,失落地‘噢’了聲,垂著腦袋默默挪開了。他一邊走一邊嘴中還念叨道:“他們都是鳳凰青龍和大白蟲,怎麽我就是個王八呢……”


    蕭長寧有點想笑,但看到沈玹緩緩走近的模樣,她又忍不住緊張起來。


    她與沈玹約定好了的,要在一切結束後將自己所有的心意都告訴他,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


    “起風了,回屋。”沈玹伸出一隻手,自然而然地撚去她鬢角的一枚梅花花瓣。


    蕭長寧臉一熱,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那隻大手的溫度,沈玹已轉身去了書房。


    蕭長寧跟著他進了房中,剛巧見沈玹正單手解披風。他的動作比平時要稍稍遲緩,蕭長寧看在眼裏,忍不住擔憂道:“沈玹,你上過藥了麽?”


    沈玹的動作一頓,隨即將帶著寒意的披風隨手搭在案幾旁,試圖隱瞞道:“臣並未受傷。”


    蕭長寧向前,嗅了嗅他的衣裳。


    “有藥味兒。”蕭長寧抬起眼來,篤定道,“你撒謊了。”


    見瞞不過她,沈玹索性大方地承認了,坐在書案後道:“皮肉傷,不礙事。”他永遠是威嚴而強大的,向來不會輕易展露自己的傷口。


    屋內燃著炭火,有些熱。蕭長寧手指撚著袖邊,遲疑片刻,幹脆也解了鬥篷,垂頭坐在沈玹對麵,耳尖微微發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書案上擺著幾張練字用的宣紙,約莫是沈玹臨摹她的字跡所寫,還有一幅裱好的水墨畫——正是上次在亭中飲酒賞雪之時,他讓蕭長寧為他畫的那幅畫像,不僅裱裝好了,還在畫上撒了精致的金箔碎屑作為裝飾,極為珍視的樣子。


    見蕭長寧怔怔地盯著桌上的書畫看,沈玹不動聲色地將書畫卷起,插在了一旁的瓷盆當中。


    “其實,你的字已經好看很多了。”蕭長寧清了清嗓子,尋了個話題誇讚道,“力透紙背,筆鋒已然練出,頗有幾分劍氣的淩厲灑脫之態。”


    沈玹低低地笑了聲,眼中的陰霾消散了些許,望著蕭長寧微微忐忑的模樣,直言道:“殿下,有話要對我說?”


    他從來不會拐彎抹角,蕭長寧先前準備好一肚子草稿都忘到了九霄雲外。她原先計劃著要準備幾壺好酒,點上幾支紅燭,挑一個月光最美的夜晚,在酒香微醺的時候與他坦誠一切……


    而現在,她光是看著沈玹深邃的眉眼,光是聞著他身上令人心疼的藥香,她便按捺不住自己鼓動的內心,要在這個並不美好、也並不適宜的午後,將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


    “沈玹,這些話我在心裏想了很久,今日說給你聽,你別笑話我。”


    蕭長寧有些不自在地撫了撫鬢角,抿唇笑了笑,端坐在書案邊緩緩道:“說實話,剛嫁入東廠時,我一見你時,怕你怕得要命。可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若不見你時,又想你想得不行,我……”


    說到此,她眼眶一熱,眼尾微微泛起了紅,倒像是誰欺負了她似的。


    沈玹本認真地聽著,見她眼泛水光,眉頭不由地蹙起,伸手用指腹抹了抹她眼角的濕意,放緩聲音道:“臣在聽,殿下哭什麽?”


    “沒有……沒有哭。”蕭長寧也覺得丟臉,麵色緋紅,捂著臉悶聲說,“本宮一緊張就會這樣。”


    沈玹隻是深深地看著她。


    蕭長寧平複些許,繼而道:“越瑤曾告訴本宮,即便再喜歡一個人,也不能由女方先說出口,因為感情這種事是先說者輸。可我忍不住了,輸就輸吧。”


    她深吸一口氣,濕潤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沈玹,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道:“沈玹,我喜……唔!”


    話還未說完,就被盡數堵回了腹中。


    沈玹捧著她的臉頰,隔著書案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唇瓣輾轉研磨,將她的嗚咽盡數吞入腹中。


    蕭長寧瞪大了眼,不明白繾綣愛語為何被突然打斷,變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深吻。


    豔麗的口脂被吻散在唇舌間,她張開唇承受著一切,手指因為情動而微微蜷曲,揉皺了案幾上上等的宣紙。


    換氣的間隙,沈玹在她耳畔低語,帶著勾魂攝魄的暗啞之意,緩緩道:“接下來的話,換臣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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