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街道空曠, 萬籟俱靜,瀟瀟暮雪籠罩著京師古樸的房舍, 不稍片刻便積攢了一層如煙似霧般的白。


    蕭瑟的冬風一陣接著一陣鼓動, 卷積著碎雪撲麵而來,落在沈玹的鍍金烏紗官帽上,也落在了驟縮的瞳仁裏。


    她睜著驚愕的眼, 滿世界都是紛紛揚揚的白, 滿眼都是沈玹放大卻毫無瑕疵的容顏。


    唇上的觸感太過真實,濕熱柔軟,混合著他幹淨的呼吸,帶起一股酥麻且陌生的悸動, 心跳如鼓,幾乎要撞破胸膛。她被動承受著他的攫取, 呼吸困難, 雙腿發軟,隻能徒勞地攀附著他寬闊結實的肩,從唇縫中發出細碎的嗚咽聲。


    沈玹平日為人冷硬,這一吻倒是出乎意料的熱情綿長。他半睜著眼,睫毛下的雙眸幽深沉靜,倒映著蕭長寧雪腮緋紅、被動承歡的可憐模樣……


    本來隻是淺嚐輒止的吻,現在卻有些欲罷不能了。他危險地眯了眯眼, 眼眸似乎更幽深了, 幹脆一手托著她軟若無骨的腰肢, 一手輕捏她的下巴, 舌頭長驅直入翻攪,發出黏膩的、令人羞恥的水聲。


    蕭長寧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堅守的某樣東西在此時轟然倒塌,碎成齏粉。她如同一葉葦草,徹底卷入了名為‘沈玹’的漩渦中。


    就在此時,疾風驟起,平地裏乍起無數利刃破空的聲音。


    蕭長寧還來不及反應,便見沈玹忽的睜開陰冷的雙眸,唇舌撤出,單手摟著蕭長寧旋轉避開,幾乎同時,數支羽箭擦著他們的身形齊刷刷釘入一旁的石牆中,箭矢入牆一寸,箭尾仍餘顫不止發出嗡嗡的聲響,可見來人並不簡單。


    又是數箭齊發,沈玹不慌不忙,揚起黑色的披風大力一卷,幾支箭矢被他盡數卷入披風中化去了力道,鐺鐺幾聲過後,來勢洶洶的箭矢宛如廢鐵般掉落在地。


    “有刺客!保護廠督!”小巷外的番子們聽到了動靜,如嗅到了血腥味的蒼狼,瞬間聚攏嚴陣以待。


    林歡不知從何躍出,如寒鴉般攀上屋脊,奔跑間彎刀已出鞘,手起刀落一路砍殺過去,凶猛得不像是那個貪吃又天真的少年。


    蕭長寧呼吸淩亂,唇上泛著可疑的水光,紅著眼藏在沈玹的身後。她知道,這才是茹毛飲血的東廠太監真正的麵目——強大,狠辣,所向披靡!


    心潮疊湧間,又是一條黑影從天而降。她心一驚,定睛一看,卻是趕來支援的蔣射。


    屋脊上,林歡領著番子與黑衣刺客鬥得正狠,蔣射亦是一言不發地彎弓搭箭,手開二石大弓,拉弦如滿月,劍尖直指對麵屋脊上四處逃竄的黑衣刺客。


    “留活口。”沈玹將蕭長寧護在自己身後,涼薄的唇微微張合,不帶絲毫感情地命令。


    蔣射點了點頭,鬆手,箭矢破空而去,射穿一名刺客的肩膀,又釘進第二名刺客的腿中。僅是眨眼一瞬,兩名刺客哀嚎著,應聲從屋脊上滾落,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骨骼碎裂的聲音。


    蕭長寧喘著氣,呼出的熱氣在寒風中瞬間凝成霜白,看得心驚膽戰。


    蔣射反手從身後箭囊中摸出羽箭,連開數箭,例無虛發,雖身在局外,卻與近距離攻擊的林歡配合得天衣無縫,不愧有神射手之稱。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屋脊後藏匿的刺客團夥被肅清得差不多了,唯有一名頭目打扮的高大刺客身手非凡,靈活敏捷,見形勢不利,便一路斬開攔路的幾名番子,朝西邊逃竄開去。


    這名刺客的動作實在太快了,林歡追不上,便收了染血的彎刀,逆光站在烈烈風雪的屋脊處,朝下頭的蔣射喊道:“蔣大哥,射他!”


    蔣射沒說話,隻翻身上了屋簷,站在翹起的翼簷上,將弓弦拉到極致,鎮定的目光鎖定已成為一個跳躍的黑點的刺客。


    蕭長寧看得心都揪起來了。


    一般人的弓箭最多射出六十丈遠,而此時的刺客已快逃出七十丈外,無論怎麽看都像是回天乏術了。


    一旁,沈玹淡然而立,沉聲指點道:“西北風,留意風速。”


    蔣射頷首,微微調整了箭矢的方向。在刺客騰身躍起,準備藏入巷中的那一瞬,蔣射鬆弦,箭矢帶著咻咻風向破空而去。


    下一瞬,刺客慘叫一聲,應聲而落。


    這場暗殺持續了不到一刻鍾,便被東廠盡數剿滅。沈玹麾下的實力,蕭長寧今日算是徹底地領教了。


    “收場。”沈玹一聲令下,深邃的眸子浸潤在碎雪中,頗有幾分清冷。


    見蕭長寧一聲不吭,他回過身來,輕輕握住她微冷的指尖,皺眉道:“沒事罷?”


    蕭長寧望著他張合的薄唇,腦中不自覺地回想起方才被這張唇吮吸攪弄的情形,一股熱流從四肢百骸直竄頭頂,使得她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漲紅起來,雙腿不自覺地發軟,幾乎要扶著牆才能勉強站立。


    她將背抵在冰冷的石牆上,垂著頭不住地深呼吸,不敢看沈玹,一顆心宛如驚慌的鹿群,砰砰砰撞擊著她的胸腔。


    沈玹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問道:“殿下怎麽了?”


    他……他怎麽可以做了那種事後還這麽淡定?!


    一副沒事人的模樣,真真是要氣死她了!好像自始至終深陷其中的隻有她一人似的。


    居然還被一個太監撩撥得心慌腿軟,她亦無法原諒自己!


    蕭長寧將手背覆在發燙的臉頰上,欲蓋彌彰地試圖降溫,岔開話題道:“你快去處理那些刺客罷。”


    沈玹沒有動,隻定定地看著她,沉思了片刻,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她究竟在糾結些什麽。他下意識抬起拇指,輕輕蹭過自己下唇,仿佛那裏還殘留著她的芳澤,令人回味無窮。


    茫茫雪霧之中,明明是凜冽的隆冬時節,兩人之間卻似乎有什麽堅硬的東西緩緩消融,化為柔情萬點。


    沈玹伸出一隻手來,玄黑的護腕包裹著他有力的小臂,連手背凸顯的青筋都是恰到好處的完美。他似乎想要撫摸她微紅的臉頰,然而指尖還未觸及,身後的林歡一路小跑著過來,不識情趣地打斷了這份若有若無的旖旎。


    “廠督,那為首的刺客抓到了,還活著。”林歡毫無知覺地眨著眼,問,“是將他押回地牢審問嗎?”


    沈玹的手在半空中一頓,望著手背上的雪花融化成晶瑩的水珠,將嘴角那絲不甚明顯的笑意壓下,說:“不必,就地審問。”


    林歡道了聲‘是’,朝番子們一揮手:“帶上來!”


    沈玹拂去蕭長寧肩頭的碎雪,眼波深不見底,“接下來的畫麵不太好看,怕嚇著殿下,還請殿下先去馬車中避避風,稍候片刻。”


    蕭長寧正想找個地方將沒出息的自己藏起來,便乖乖地點頭,垂著頭逃也似的上了馬車,放下車簾,隔絕了沈玹炙熱的視線。


    坐在馬車中,蕭長寧長舒了一口氣,心跳仍未平靜。她懊惱地甩了甩腦袋,隻想將腦中那些淩亂而羞恥的畫麵全都甩出去。


    她失神地坐了一會兒,身體的熱度才漸漸降了下去。不多時,車外傳來一陣淩亂的叱喝和腳步聲,約莫是在提審刺客了。


    她將腦袋靠在車壁上,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挑開車簾一角,從縫隙中朝外望去,隻見東廠番子們將那名刺客頭目按在雪地裏,正大聲地質詢什麽。


    刺客手腳都受了傷,一支羽箭貫穿他的大腿,血浸透了他的黑衣,將方寸之地的白雪染了個透紅。盡管如此,他仍是保持著死士風範,一言不發。


    見刺客不願供出幕後真凶,沈玹按刀而立,如同雪地裏挺拔的一棵寒鬆,狠聲道:“將他的牙一顆顆敲下來。”


    蕭長寧將簾子放下,沒有再繼續看下去,盡管如此,車外的慘叫聲依然清晰可聞。她下意識地碰了碰自己的唇,那裏還留著酥麻的觸感,能憶起他的舌是如何強勢地撬開牙關,在她柔軟的領地裏肆虐橫行……


    明明是那麽可怕又冷硬的男人,可嘴唇卻出乎意料的柔軟,環住她腰肢的手又是那麽的有力而輕柔。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一沉,沈玹掀開車簾,披著一身的寒氣彎腰走了進來,坐在她的身側。


    他鎮定自若地撣去肩上的積雪,眼底殺氣隨著肩頭的積雪融化,又歸於一片幽黑的平靜。


    “長公主在想什麽?”他問。


    蕭長寧身形一顫,回過神來,交疊擱於膝上的兩手不住地摩挲著,不自在地問:“刺客招了麽?”


    沈玹道:“招了。”


    蕭長寧心不在焉地問:“是何人指使……”她本就是隨口找的一個話題,以掩飾內心的悸動,話一出口才發現涉及機密,便改口道,“本宮隨口一問,若是不方便回答便算了。”


    “告訴殿下又何妨?”沈玹勾唇一笑,眸色暗沉道,“兵部侍郎蔡豐,這些日子東廠一直在緝查他私吞軍銀、倒賣軍器的把柄,他狗急跳牆,便妄想殺人滅口。”


    蕭長寧微紅著臉,視線不自然地飄向一邊,甕聲甕氣地說:“方才,你為何要……那樣做?”


    大約是覺得難以啟齒,她的嗓音細若蚊呐,柔柔的,顫抖的睫毛像是一片羽毛劃過心間,微癢。


    沈玹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她兩片紅潤的唇瓣上,明知故問地逗她:“哪樣做?”


    蕭長寧一噎,抬眼瞪他。


    隻是她的眼睛水靈豔麗,瞪起來非但沒有絲毫殺傷力,反而弄得像是在撒嬌似的。


    沈玹心情大好,從坐墊旁的香囊中翻出一塊熏香投入爐中,借此掩蓋渾身沾染的血腥氣,平靜道:“不是說過了麽,為了讓他們誤以為本督放鬆了戒備。隻有引誘刺客出手,才能掌握他們埋伏的方位,將他們一網打盡。”


    “才不是,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蕭長寧神情篤定,一副‘你莫要騙我’的模樣,不依不饒道,“你可以獨自走到空曠之處,更方便他們動手,或者幹脆一聲令下,讓手下人圍攻搜捕他們……”


    “你說得對,方法有很多。”


    沈玹頷首,抬眼看她,斜飛的劍眉下,一雙幽深的眼睛閃著莫名的光芒,緩緩展開一抹淺笑來,說:“可我隻想那麽做。”


    蕭長寧一怔,隨即玉麵緋紅,啞聲道:“你……什麽意思?”


    她似是期待,又似是忐忑,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沈玹的回答。蕭長寧急促鼓動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失落道,“沈提督做了那樣的事還能如此平靜,是在戲弄本宮嗎?”


    “情急之下,並非戲弄。”盡管他的確是懷著私心親吻了她,但那隻是情不自禁而已,並無絲毫要羞辱她的惡意。


    何況……


    沈玹擱在膝上的雙手握緊又鬆開,自嘲似的想:本督心中,一點也不平靜啊。


    “你……”蕭長寧深吸一口氣,壓在心中一整日的疑惑和委屈終於衝破了理智的桎梏,脫口而出道,“沈提督既已有了對食,還對本宮做這些親昵之舉,怕是不妥罷?”


    話一說出口,她便後悔了。


    什麽叫不妥?自己雖然是他的正妻,但畢竟有名無分,即便沈玹沾花撚草的,也輪不到自己來評頭論足罷?


    這番話連自己都無法說服,更不用說沈玹了。


    蕭長寧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肩,而後又猛地挺直,裝出一副言之鑿鑿的樣子來給自己打氣:怕什麽!即便錯了,長公主的氣勢也不能丟!


    而身邊,沈玹一怔,而後了然笑道:“原來長公主生了大半日的氣,竟是在氣這個。”


    被撞破了心事的蕭長寧更加心虛,呼吸都抖了一抖,卻仍強自鎮定道:“本宮不是小氣之人,本宮未曾生氣。提督喜歡誰,有無對食,跟本宮一點關係也無。本宮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


    她聲音越來越小,輕咳一聲,悶悶道:“真的不在乎!”說完,還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此地無銀三百兩。


    饒是沈提督在感情方麵遲鈍如此,也該知道長寧長公主是吃醋了。


    明白了這一點沈玹越發愉悅,低笑一聲,不知為何,竟生出一股要將蕭長寧擁入懷中好生安撫的衝動。


    他到底克製住了自己心底一絲陌生的渴望,良久方端正道:“本督沒有對食。”


    蕭長寧猛然抬眼,麵露狐疑之色。


    見她不信,沈玹又重複了一遍:“本督從未有過對食。”


    “可明明有人曾親眼見過,你在司禮監的時候曾與一名宮女花前月下。”蕭長寧愕然道,“而且今日在校場,本宮分明看到你與一名大宮女交談,舉止親密……”


    “哦?”沈玹沒有絲毫被拆穿秘密的尷尬,依舊不疾不徐地問,“殿下看見她的樣貌了?”


    “梅樹遮擋,不曾見到。”蕭長寧賭氣似地說。


    不過事後仔細想來,那宮女的身形輪廓熟悉得很,一定是她曾經見過的某人。


    “臣不知殿下是從何人那裏聽到了這些風言風語,不過,殿下今日所見的那名宮女,卻並非我的對食。”沈玹的眼中藏有鋒芒,捕捉著蕭長寧細微的神色變化,緩緩笑道,“她是本督的探子,因有情報交接,故而相見。”


    探、探子?!


    沈玹不像是在開玩笑,明白自己誤會了什麽後,蕭長寧睜著雙眼,眼中漸漸地泛起了水光。


    巨大的尷尬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來,將她的委屈和憤怒衝擊得七零八落。蕭長寧猛然低下頭,將臉頰埋入雙手之中,難堪至極地‘啊’了聲。


    “本宮庸人自擾的樣子很難看罷?”她帶著莫名的哭腔,呼吸發顫,羞恥而又難堪地說,“……太丟臉了。”


    沈玹嘴角帶笑,掏出隨身攜帶的筆墨和無常簿,在簿子上記上一行:某年月日,長寧長公主吃味,本督見之十分愉悅……


    然後才合上簿子,淡然道:“殿下一貌傾城,怎樣都不難看。”


    本宮信你才怪!


    蕭長寧無力地倒向一旁,羞得無地自容,磕磕巴巴道:“本宮不、不知提督在宮女中也安插了探子,誤會你了,此事就當揭過,不、不許再提。”


    沈玹正色道:“殿下無端發火,本督心中委屈,怕是不能忘了。”


    “本宮錯了,本宮不是在生你的氣。”蕭長寧將如玉般纖白的手掌下移,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玲瓏眼,軟聲央求道,“本宮是在氣自個兒,一時想岔,以致口出狂言……反正,反正你也對本宮做了那些輕薄之舉,兩事相抵,我不追究,你也勿要再提。”


    說到此,她瑩白的耳尖已浮上一層可疑的紅暈。


    沈玹望著她那隻宛如雪中落梅般的耳尖,眸色黯了黯,笑道:“殿下的意思是,以後若是殿下再做了錯事,也可用這般‘輕薄’之舉抵消掉?”


    蕭長寧張了張嘴,剛要反駁,沈玹卻是不容置疑地點了點頭,說:“很好,本督記著了。”


    不、不是這般意思啊沈提督!


    然而想要反駁已是來不及了,她隻好怏怏閉了嘴。


    看來自己以後要更加謹慎小心才行,決不能再像今天一樣意氣用事。讓沈玹親吻一次已是頭暈腿軟,若是再多‘輕薄’幾次,那還得了!


    想到此,她不禁又回味起雪中那個綿長炙熱的吻來,又是一陣心慌意亂。好在馬車很快打道回府,輕微的顛簸搖散了她滿心的旖旎。


    她不敢看沈玹,生怕視線會不自覺地為他而停留,索性朝一旁坐開了些許,將半張臉埋入兔毛領中,閉目假寐起來。


    沈玹望著她薄薄眼皮下不安滾動的眼珠,望著她纖長濃密的眼睫,嘴角緩緩勾起一個狩獵得勝般的笑來。


    這場雪下了一天一夜。


    入夜,蕭長寧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生平第一次徹夜失眠了。


    “本宮約莫是中了名為‘沈玹’的蠱……”她擁著被褥,側身望著桌上燃到盡頭的燭火,自語般喃喃道。


    她睡不著,隻要一閉上眼,腦中便總會浮現出沈玹的容顏,浮現出初雪下的那個猝不及防的深吻……


    聽了一夜雪落的聲音,在清晨大雪壓斷樹枝的嘎吱聲中,她總算累極而眠。


    醒來時已是天色大白,她昏昏沉沉的從被褥中爬起,搖鈴問道:“幾時了?”


    夏綠和冬穗聞聲進來伺候她穿衣梳洗,回答道:“回殿下,巳時了呢。”


    巳時?她竟一覺睡到了現在,錯過了早膳的時辰!


    之前她答應過沈玹,要和他同食共進相敬如賓的,今日早膳無故缺席,他不會生氣了罷?


    夏綠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沈提督說了,今日天寒大雪,殿下可以久睡些,無妨的。”


    蕭長寧‘咦’了聲,張開雙臂,任由宮婢將衣裳給她套上,疑惑道:“沈玹現在竟如此大方了麽?”


    “是呢,奴婢們也覺著奇怪,今日沈提督似乎心情很不錯呢。”冬穗搶著說道,“沈提督不僅學會了體貼殿下,還命人送了兩大箱子的首飾和綢緞來南閣,樣樣都是精致無雙的寶貝。”


    蕭長寧訝然,問道:“何時的事?”


    “今兒一大早抬進來的,奴婢們不敢擅自挪動,便堆放在外間等著殿下來處理。”冬穗喜憂參半,支吾道,“殿下,沈提督突然示好,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呀?”


    蕭長寧也拿不準沈玹這是何意,難道他也對自己有了一分情義?


    不過這個想法才冒了個頭,便很快被她否認:不可能的,昨日兩人唇舌相戲,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明顯隻是在執行一個任務,不像是動了情的模樣。


    說來也是自己作繭自縛,她竟指望一個太監動情?


    想到此,她眼底的那點兒欣喜也化作了淡淡的憂慮,心不在焉地應了聲:“本宮知道了。”


    梳洗完畢,她顧不得吃上兩口粥水果腹,便匆匆去了外間。


    不大的房屋內果然放了三口紅漆銅皮包邊的箱子,堆的是城中最華美豔麗的綢緞。桌子上亦擺了幾隻富貴的首飾盒,蕭長寧將盒子打開,裏頭的金玉釵飾、珍珠寶石大放異彩,珠光寶氣幾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如此奢靡,也隻有洗碧宮最輝煌的那幾年能見到了。


    這些東西是昨日她賭氣時,沈玹拉著她在琳琅街買下的,多半是一時衝動買回來後又用不著,幹脆全送來了她這兒,做個順水人情。


    蕭長寧越想越覺得這個解釋合理,可心裏還是有些抑製不住的雀躍。


    她見證過沈玹的武力、實力以及財力,無論哪一方都不輸於太後的錦衣衛。他像是把危險的利刃,隻要用得好,便可助蕭家披荊斬棘,結束外戚亂政的殘局……


    不錯,於公於私,她都需要沈玹。


    蕭長寧緩緩地合上首飾盒,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她已在太後和東廠之間周旋了這麽久,是時候做出最後的抉擇了。


    思及此,蕭長寧回身道:“冬穗,伺候本宮更衣上妝。無功不受祿,沈提督既誠心待我,我自當聊表謝意。”


    而正當蕭長寧下定決心的同時,朝堂之上的形勢,卻是一派劍拔弩張。


    明黃的紗簾之後,太後眼睜睜看著東廠番子拖著一名血淋淋的黑衣刺客上朝。見到這血糊糊的人影,朝中百官駭然色變,不知道東廠又想幹什麽殺雞儆猴之事。


    垂簾之後,太後猛地攥緊十指,怒道:“沈玹,你這是何意?”


    沈玹眸色陰沉,抬手示意,方無鏡便將那名被拔光了牙齒、隻剩一口氣吊著刺客丟在殿中。群臣以沈玹為圓心退散開去,生怕那汙血濺在自己身上似的。


    兵部侍郎蔡豐縮在躁動的人群中,已是嚇得麵如土色。


    沈玹並未理會太後的詰責,隻朝龍椅上的小皇帝一拱手,一開口如石錘落下,九千歲的狠戾與霸氣顯露無疑:“臣不辱聖命,於昨日皇城之中緝拿江湖刺客數名。”


    “啊!”蕭桓驚呼一聲,睜大雙眼道,“朕的眼皮底下,竟有如此可怕之事!”


    話還未說完,錦衣衛指揮使霍騭向前一步,陰鷙的目光隔空與沈玹相撞,沉聲道:“緝拿盜寇,當交於刑部處理,沈提督動了私刑不說,為何還將其帶入大殿恐嚇陛下!”


    沈玹緩緩抬起眼來,入鬢的長眉下,一雙寒眸如出鞘刀刃,銳利無雙。他嗤笑一聲道:“此人乃是受雇的江湖死士,本督為了防止他咬舌自盡斷了線索,不得已采取了一點措施,萬望陛下海涵。至於本督為何要將此人帶上大殿……”


    沈玹頓了頓,陰涼的目光掃視群臣,最終定格在兵部尚書蔡豐的身上,冷然笑道:“自然是,他幕後的主子就躲在這百官之中。”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蔡豐駭得麵無人色,臃腫年邁的身形不住發抖,後背一團深色,竟是被冷汗浸透了衣裳。


    朝中切切嘈嘈紛論不斷,太後顯然有所顧忌,試圖轉移話題:“沈玹,你可知構陷朝臣是何罪?”


    方無鏡翹著蘭花指玩弄小刀,陰柔一笑:“太後娘娘不聽供詞便斷定廠督構陷,未免太過偏頗。還是說,太後您在害怕什麽?”


    梁太後喝道:“大膽!這金鑾大殿什麽時候輪得到你這個奴才說話!”


    方無鏡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霍騭盯著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刺客,滿目殺氣道:“沈提督昨日抓的刺客,今日才想著來興師問罪,著實太過奇怪。因中間相隔一天,即便有供詞,也不排除被動了手腳或是屈打成招的可能,望陛下明鑒。”


    沈玹氣定神閑道:“並非本督在動手腳,而是這名刺客嘴硬得很,本督隻好輾轉將他的發妻和幼子請到東廠大牢中,這才讓他鬆了嘴,供出幕後真凶。這一來一回花費一整夜,故而遲了些。”


    有妻子作為軟肋,難怪這名高價請來的刺客鬆了嘴,供出了買凶人。


    霍騭目光一寒,兩腮咀嚼肌鼓動,在心裏暗罵了一聲:蔡豐這個廢物!


    方無鏡抬腳,狠狠地踩在刺客的手背上,刺客頓時慘叫一聲,狼狽地抬起滿是血汙的臉,用沒有了牙齒的、漏風的嘴發出垂死之音,朝蔡豐拚命喊道:“蔡大人……蔡大人救我!”


    刺客含著血,聲音雖然微弱,但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何況他從百官之中一眼認出了蔡豐,顯然是熟人,若說他們毫無瓜葛,怕是傻子都不會相信。


    蔡豐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臣冤枉!太後明鑒,皇上明鑒!”


    不見棺材不掉淚。


    沈玹朝方無鏡使了個眼色。方無鏡會意,從懷中摸出一份帶血的罪狀,交給殿前侍立的宦官轉呈。


    那宦官接了認罪書,卻並未呈給小皇帝,還是直接送去了太後手中。


    梁太後看完罪狀,自知蔡豐是保不住了,當即沉吟不語。好在蔡豐本來就是個繡花枕頭,即便折損了也沒什麽,就當是白送給沈玹的大禮。


    “從上個月起,便不斷有江湖高手混入京師,且在混入城中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顯然是有人暗中籠絡了他們。經東廠督查,發現這些高手都被安排在城西的一座幽靜別院中,而別院的主人,正是兵部蔡大人。”


    方無鏡嘻嘻笑道:“太後和錦衣衛若是不信,盡管派人去查。”


    朝堂一派肅然,唯有蔡豐哆嗦著匍匐於地,發出絕望的抽噎聲。


    氣氛正凝重著,蕭桓不住地拿眼去瞥簾後的太後,沒有什麽主見地問道:“依太後所見,這買凶殘害重臣的罪,該如何判呢?”


    小皇帝這話算是坐實了蔡豐的罪名。


    梁太後不語,霍騭代為答道:“當廷杖五十,革職流放。”


    方無鏡不平道:“這也罰得太輕了!”


    沈玹伸手,示意方無鏡噤聲。他麵色不動,從容道:“那便開罰罷。”


    沈玹的神情實在是太過平靜,平靜得反常,他不惜當堂質問,又怎甘心草草收場?梁太後心中隱隱不安,總覺得沈玹還留有後手,等待時機發起致命一擊。


    按禮,廷杖官員需錦衣衛執刑,東廠提督監刑。


    沈玹坐在殿外的太師椅上,手撐著太陽穴,目光陰沉地看著蔡豐被扒去官袍,如待宰的豬羊般麵朝下縛在長凳上,露出他肥厚的後背。


    行刑的錦衣衛執杖而立,一杖落下,蔡豐發出如殺豬般的慘叫。


    兩杖落下,皮肉被猛力擊打的脆響回蕩在金鑾大殿,所有人的心跟著一抽,仿佛那重棒是落在了自個兒身上。


    六杖七杖,蔡豐的後背高腫,隱隱滲出血來,慘叫由盛轉衰。


    到了三十杖,蔡豐已是無力哀嚎了,整個後背連同肥碩的臀部,俱是一片皮開肉綻。


    四十杖,血肉橫飛,蔡豐垂著腦袋沒了聲響,身體隨著棍棒的落下間或抽動,空氣中彌散著難聞的屎尿味。他竟是失了禁,出氣多進氣少。


    行刑的人換了兩撥,錦衣衛的每一棍都毫不留情麵,使了十成十的力度。這五十杖打下來,蔡豐即便僥幸不死,也該一輩子癱著了。


    沈玹涼涼一笑,眸子倒映著滿宮的銀裝素裹,寒氣逼人。他知道,霍騭壓根就沒想讓蔡豐活下來,而是要借機打死他滅口,一了百了。


    五十棍打完,蔡豐徹底沒了聲響,不知是死是活,很快被人連人帶凳子拖了下去。階前濺著斑駁的血跡,襯著屋簷上的白雪,顯得觸目驚心。


    小太監提了一桶水潑在階前,唰地一聲衝去血跡和汙穢,漢白玉的石階又恢複了往日的光潔。


    監刑完畢,沈玹起身,坦然迎著百官懼憚的目光踏入大殿。


    “該罰的也都罰了,沈提督可滿意了?”太後冷然道。


    沈玹掃視群臣,緩緩道:“太後莫急,臣還有一事未向陛下稟奏。”


    蕭桓忙道:“沈卿請講。”


    “蔡豐所收買的那些江湖刺客,個個都身手不凡,出價自然也都不便宜。大小十餘名高手加起來,少說也得黃金百兩,再加上安置這些刺客的宅邸和開支,花費更是數不勝數。試問蔡豐一介兵部侍郎,俸祿微薄,何來這麽多銀兩?”


    沈玹頓了頓,繼而道:“所以,臣順便查了查蔡豐的收支明細,倒是查出了他與徐州刺史勾結倒賣軍器,並私吞軍銀,從中牟取暴利。”


    此言一出,如冷水滴入沸油之中,滿堂嘩然。


    “什麽?!”小皇帝驚愕無比,猛然站起,無措地望向簾後的梁太後,“母後,怎、怎麽會有這樣的事?簡直大逆不道!”


    “皇帝急什麽!”太後呼吸急促,加重語氣道,“沈提督可有證據?”


    沈玹道:“徐州刺史已被本督拿下,至於兵部這邊的漏洞,若陛下允許,臣一查賬本便知。”


    蕭桓立即道:“朕準奏!”


    “皇帝!”太後咬牙,想要製止,卻已經晚了。


    蕭桓被嚇得一抖,忙坐回龍椅上,委屈道:“母後,朕說錯什麽了嗎?”


    皇帝金口玉言,聖諭一出,覆水難收。


    沈玹一撩披風單膝跪拜,緩緩抬眼道:“臣,領旨。”


    私吞軍銀、倒賣兵器乃是誅九族的重罪,兵部尚書連坐同罪,少不得要革職查辦。梁太後無力地靠在鳳椅上,十指緊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刺入肉中。


    哀家的兵部,算是徹底完了……


    她恨得發抖:好你個沈玹!霍騭不過是朝你放了兩支冷箭,你便變本加厲地還給哀家了!就讓我們走著瞧,誰能壓得過誰!


    沈玹下朝回到東廠,剛下馬,門外掃雪的吳有福便笑眯眯地迎了上來,稟告道:“大人,長公主在房中等候您多時了。”


    蕭長寧?


    該不是又要向他討要出府的手令罷?


    沈玹心中閃過一絲疑惑,麵上不動聲色,淡淡地‘嗯’了聲,將馬韁繩交到吳有福的手裏,命令道:“讓蔣射隨著方無鏡去兵部走一趟,將兵部的人全帶回東廠監管,一個不落。”


    吳有福領命,退下安排去了。


    沈玹定了定神,踩著積雪徑直朝後院寢房走去。


    此時雪霽天晴,屋簷藏雪,到處一片霧蒙蒙的白。蕭長寧穿著一身煙霞色的禮衣,盤著精致而莊重的發髻,畫著明豔的妝容,正仰首站在廊下,望著簷下的冰棱出神。


    她的明豔與雪的淡雅融為一體,美得像是一幅雋雅穠麗的工筆畫。


    沈玹不由地放緩了腳步,唯恐自己的滿身肅殺驚擾了畫中美人。


    頭頂的樹枝不堪積雪的重負,哢嚓一聲折斷,雪塊墜落,驚醒了蕭長寧。她回過神來,看見了沈玹站在庭前的積雪中,不由微微一笑。


    那個笑很淺,但沈玹還是看見了。三個多月了,這是沈玹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明豔而又羞怯的笑容,鮮活萬分。


    他默然地佇立在雪地裏,陰鬱的心情也隨著她這抹純淨的笑容消散,撥雲見月。良久,他才邁動長腿,朝廊下的長公主走去。


    “進屋來說。”他解下披風,示意蕭長寧進屋。


    這次,蕭長寧並無絲毫猶疑,坦然邁進了這間她曾經避之不及的房舍。


    “你送我的那些東西,我都見著了。”蕭長寧站在他身後,輕而平靜地開口,“以後不用花這些銀兩,宮中的樣式比民間的新穎,本宮不缺這些。”


    沈玹一頓,將披風隨手擱在案幾上,方盤腿坐下,朝她笑道:“今日長公主如此乖巧,是有何事相求?”


    蕭長寧咬了咬唇。


    片刻,她下定決心似的朝他走了兩步,那雙總閃著怯懦而靈動的光芒的眼眸,此時滿是堅定,一眨不眨地凝望著他。


    而後,在沈玹略微訝然的目光中,她雙手交疊置於額前,緩緩屈膝行了至高無上的大禮。


    “沈玹,我們結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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