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玹緩步走來,大黑犬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身後,兩隻幽綠的獸瞳在陽光下折射出危險的光芒。


    蕭長寧將手背在身後,袖中的五指緊緊攥著藥瓶,幾乎要將這薄胎瓷瓶生生捏碎。深秋時節,她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臣沈玹,拜見陛下。”因沈玹年長於蕭桓,又是奉旨輔政的東廠提督,故而並未行大禮,隻是曲一膝抱拳。得到蕭桓的允許後,沈玹又起身,深不可測的目光落在蕭長寧身上,微微頷首,“長公主殿下。”


    這就算是打招呼了,有禮而生疏。


    蕭長寧手心出汗,磕巴道,“駙、駙馬,怎麽進宮也不通報一聲……”


    沈玹直起身,高大的身軀籠罩著蕭長寧,依舊那麽有壓迫感。他道,“公務路過此地,順道接長公主回府。如此小事,又何必叨擾陛下和殿下?”


    “既是入宮,為、為何還帶著一條凶犬?這若是讓禦史台的卿家見著了,又、又要彈劾提督了。”蕭桓生來懼怕犬類,戰戰兢兢地看著他身邊蹲坐的黑犬,話都說不利索了。


    沈玹微微抬起眼,烏紗圓帽下長眉入鬢,更顯英挺,“陛下有所不知,犬類嗅覺靈敏,能察覺許多常人無法察覺的危機。”


    話音剛落,黑犬忽的吠叫一聲,幽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鎖定在蕭長寧的身上。


    蕭長寧本就心虛,忍不住後退一步。那黑犬也緩緩站起身來,逼近蕭長寧。


    它繞著蕭長寧走了一圈,靈敏的鼻子不住在她的袖口輕嗅,而後發現什麽似的,忽的朝她狂吠一聲,齜出白牙。


    蕭長寧忍不住發抖。


    蕭桓也明白藏毒之事恐怕要東窗事發了,不禁焦灼萬分,試圖分散沈玹的注意力,“沈愛卿,朕怕狗,你、你快將它帶走!”


    沈玹長眉一皺,又很快鬆開。他一派氣定神閑的模樣,眉頭微挑道:“陛下莫怕,此犬臣馴養了三年有餘,極通人性,一般不會輕易狂吠。”說著,他語調一頓,目光忽的變得淩厲起來,“除非,是發現了什麽可疑之人或危險之物……譬如,毒物?”


    蕭長寧簡直嚇得魂飛魄散!想拔腿就逃,可雙腿卻仿若灌鉛似的,不能挪動分毫。


    再看蕭桓,亦是神情恍惚,隻有麵上強裝鎮定了。


    沈玹安撫似的拍了拍黑犬的腦袋,示意它稍安勿躁。他輕輕勾唇,饒有興致地望著自己的小嬌妻,“長公主的身上,藏了什麽?”


    蕭長寧咬了咬唇,手中的藥瓶無處可藏。隻要沈玹強行拽出她的手,那麽她和太後的秘密將無處可藏!


    雖然她應承太後隻是權宜之策,並未真正地傻到被太後牽著鼻子走,可她還沒來得及處理這瓶毒就被沈玹裝了個正著……東廠之人,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未必會給她辯解的機會。這下,她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簡直是生死攸關的一瞬,蕭長寧腦中一片空白。


    正猶豫著要不要坦白從寬,沈玹卻是忽的伸出一手,探向蕭長寧背在身後的右手……


    完了!


    蕭長寧閉上眼,急促道:“不是這樣的!本宮沒有!”


    “長公主因何如此緊張?”沈玹低低一笑。


    他靠近她,寬闊的胸膛幾乎與她的身軀相觸。


    蕭長寧呼吸一窒,沈玹卻是長臂一伸,輕輕撚走了粘在她衣袖山的一片落葉,“臣不過是想,拿走藏在殿下袖口的一片枯葉罷了。”


    沈玹後退些許,將那一片金色的銀杏葉捏在食指和拇指間,指尖微微用力,枯葉化為齏粉灑落,隨風飄去。


    他的眼睛淩厲而深邃,帶著溫涼的笑意,像是什麽都知道了,又像是什麽都不知道。


    蕭長寧忽的有些想哭,不知道為何,就是想嚎啕大哭。當初她為了擺脫梁太後的桎梏而選擇沈玹,卻不料是棋逢對手,虎口求生!


    極度的驚嚇過後,蕭長寧仍是沒回過魂來,繃緊的下巴微微顫抖。


    一剛一柔兩相對峙,氣氛有些詭譎,小皇帝幾次張嘴試圖打破僵局,都未能成功。半晌,沈玹淡淡側首,將視線投向目光凜凜的大黑犬身上。


    黑狗默默地抬眼望了沈玹一眼,感覺到了殺氣,本能地想要逃,卻被沈玹一把按住,在它的狗腦袋上輕輕一拍,將‘惡人先告狀’發揮到了極致,道:“都怪這畜生,驚壞了長公主殿下。”


    無故被頂罪的黑犬委屈地‘嗷嗚’一聲,垂頭趴在地上。


    蕭長寧心中淚流成河:這孽畜雖然可怕,但比它更可怕的明明是你沈提督好麽!


    不過這麽一來,方才生死一線的壓迫感倒是徹底消失了。


    見蕭長寧神色稍霽,沈玹道,“時辰不早了,還請長公主隨臣回府。”


    蕭長寧哪敢拒絕?


    她吸了吸鼻子,回身抱了抱小皇帝,低聲道:“本宮走了,皇上好生照顧自己,當勤於政務,不可荒廢學業。”


    蕭桓一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亦拉住親姐的手,“朕明白,阿姐放心。”


    蕭長寧點點頭,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小皇帝,一步三回頭地跟著沈玹走了,大黑犬落寞地跟在夫妻倆身後。兩人一狗映著滿宮秋色,一半清冷,一半濃豔,背影竟也十分和諧般配。


    待他們走後,蕭桓這才神色複雜地翻開手掌,隻見掌心躺著一隻小巧的青玉藥瓶。方才趁著告別擁抱,蕭長寧不動聲色地將此藥塞進了小皇帝的手裏,正是太後先前給她的那隻。


    如此行動,足以表明了蕭長寧的態度。


    秋風蕭瑟,蕭桓將藥瓶丟進藕池中,凝望水麵的漣漪長歎一聲:“但願阿姐,能多堅持幾日。”


    回東廠的馬車上,蕭長寧一路沉默不語,扭頭望著窗外。


    宮門外一向肅靜,沒有什麽行人,隻有執勤的守衛和宮侍間或經過。


    馬車搖搖晃晃的駛著,將蕭長寧的心事也搖得七零八落。沈玹按膝坐在她的身側,哪怕是在微簸的馬車內,他依舊背脊挺直,坐得穩如泰山。


    路過東華門時,馬車與一隊執勤巡邏的錦衣衛迎麵而過。蕭長寧久居深宮,早聽聞錦衣衛威風凜凜,個中男兒皆為翹楚,不由地多看了他們兩眼,誰知視線不經意間掃到最前頭的年輕統領,卻認出是個熟人。


    南鎮撫司撫使,虞雲青。


    “長公主在看什麽?”沈玹出聲打破了沉靜,又順著她的視線朝車外望去,隨即了然地‘哦’了聲,道:“原來是南鎮撫司的虞撫使。”


    聲音算不上友善。


    蕭長寧很識時務地放下了車簾,隔絕視線,端端正正地坐好,努力裝扮成一個目不斜視的良家婦。


    可沈玹明顯不想放過這個話題,隻將交疊起兩條長腿,手撐著太陽穴,似笑非笑地看她:“臣聽說,虞撫使曾與長公主殿下訂過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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