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我這一輩子睡得最舒服的一覺。


    這應該是沙居的功勞,除非主人提前進行了特殊的設置,否則沙居會盡量讓住在裏麵的人感到舒適。聚流沙可是一種合金材料,真沒有想到,一間完全由合金製成的房間可以讓人舒服到這種程度。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那一刻,感覺自己仿佛躺在了馬爾代夫的沙灘上,被柔和的陽光、涼爽的海水、細細的白沙所包圍。我靜靜躺在床上,不願睜開眼睛,不願動彈,太舒服了呀。要是時光能夠停頓在這一刻,那該是多麽愜意。


    可是這一份愜意,沒有持續太久,我忽然感到背部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有一陣強大的電流從我的身體裏流過,隨後一片沙土砸落在了我的臉上,砸得我麵頰生痛。見鬼,怎麽回事!我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連連揮手,拂去臉上的沙土。可是,我什麽也沒有摸到,我的臉上幹幹淨淨的,並沒有沙土,麻木和疼痛的感覺都消失了,我一個人靜靜坐在床上,房間裏沒有別人,我的床依然幹淨舒適。


    怎麽回事,難道剛才的感覺是幻覺嗎?


    我疑惑地撓撓腦袋,賴床的好興致都被破壞了。我懶洋洋地從床上爬下來,調出了衛生間,洗漱完畢,然後點了一份豐盛的早餐,一個人慢悠悠地享用。


    我忽然感到有些落寞和生氣,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超過了24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獨處,可是狄安娜到現在還沒有來找我,她明明就在這裏。這個世界裏的溯流川在什麽地方?狄安娜為什麽還不來帶我離開,繼續我的溯流任務?早一點出發,就可以早一點到達現實的世界,早一點見到穿行者,完成我的使命。然後,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喚醒小維。


    小維,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她,我是不是已經離她越來越遙遠了?


    我磨蹭了一個多小時,才吃完了早餐,狄安娜仍然沒有出現。我決定出去走走看看。


    我走到了一麵牆壁的跟前,牆上自動出現了一扇大門,門的外麵是一條又長又寬的走廊,和一般的大樓裏沒有什麽區別。我走出了一段距離,忽然感到腳底下傳來了一陣波動,那感覺就好像我正站在一堆活的甲殼蟲身上,兩旁原本光滑如鏡的金屬牆壁,忽然間冒出了許多的疙瘩和窟窿,仿佛沙漠中被風化了千年的殘垣斷壁,我看到有點點銀色的細沙從我眼前掉落。那一瞬間,我以為周圍的沙居就要崩塌了。可是我錯了,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眨眼的功夫,一切又恢複了正常。


    情況有點不太對勁。


    我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前麵傳來了粗重的喘息聲,似乎有人受傷了。我跨過了走廊的一個拐角,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兩個身形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裏,其中的一人仰麵躺在地上,離我不到兩米遠,他渾身滿是濃密的黑色毛發,長著一顆黑熊的腦袋,長長的尖牙從嘴裏咧出來,麵目十分猙獰,一看就知道是基因解放者的成員。“黑熊怪”的右手臂戴著一副圓筒狀的機器,像一枚火箭炮,還在“滋滋”冒著電光,他的腰部有一個巨大的傷口,幾乎將他的身體撕裂成兩半,暗紅色的汙血從傷口裏不斷流出,然後迅速滲入到地板裏,消失不見,地板依舊光滑閃亮。


    另一人身穿著一套厚重的機甲,看形製是專屬於守塔戰士的,機甲嚴重變形,似乎遭受過猛烈的撞擊,胸口處的護甲被撕裂,碎片紮進了機甲戰士的胸口,流出的血將機甲的表麵染紅了一大片。機甲戰士背靠著牆壁坐在地上,粗重的喘息聲就是從他嘴裏傳出來的。我壯著膽子上前兩步,看清了那戰士的麵容,居然是我的警衛員,不久前還在和我閑聊的小陳!


    “將軍,你……”小陳看到了我,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痛得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片。我慌忙上前扶住了他。


    小陳忍住了劇痛,驚訝地問我:“將軍,你怎麽在這裏?”


    我愣了一愣,不知道要怎麽回答:我不在這裏,那應該在什麽地方?


    “我才剛剛醒過來。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昨天深夜裏,就在將軍休息後不多久,基因解放者對高塔發起了一輪強攻。他們不知道從哪裏獲取了一批超重型的反物質大炮,對著高塔一連轟擊了幾個小時,一度將通天塔的七層防護罩全部擊穿,一群怪物趁亂闖進了塔內。戰士們搜尋和激戰了幾個小時,也不知道有沒有將入侵的敵人肅清。”說到這裏,小陳擔憂地望了我兩眼,“將軍,現在周圍可能還有隱藏的敵人,你穿成這樣太危險了,我找一套機甲給你穿上吧。”


    說完,小陳對著一旁的牆壁,念了幾句咒語似的口令,牆上出現了一扇高大雄壯的金色大門,門上有一個盾牌形狀的密碼盤。小陳對著密碼盤好一陣子鼓搗,金色大門才轟然開啟,大門後的空間並不太大,整齊地擺放著兩排威風凜凜的戰鬥機甲。小陳挑選了一件深藍色的機甲,一邊幫我穿上,一邊不解地問我:“將軍,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還在這裏睡覺呢?你應該在塔頂的指揮中心,和俞會長他們一起指揮戰鬥才對呀。”


    我聳聳肩,漫不經心地說:“沒有人通知我啊,我一覺睡到了大天亮,要不是碰到了你,我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什麽?真是豈有此理!”小陳猛地跳了起來,冷不丁的把我嚇了一大跳,“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俞會長居然都沒有派人來通知你!想當初,將軍你率領一隊兄弟,萬裏迢迢趕來幫助他們守塔,現在兄弟們大多犧牲了,我們被利用得差不多了,就把我們當成外人了!”


    “冷靜點,兄弟你冷靜點,你看你的傷口又流血了!”我慌忙拉住了小陳的手,我都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反應,“你何必生這麽大的氣呢,俞會長沒有通知我,肯定有他的原因。我的記憶還沒有恢複,就算知道了情況,去了指揮中心,也幫不上什麽忙,隻能瞎搗亂,瞎操心嘛。”


    “可是俞會長怎麽知道您有沒有恢複記憶呢?他起碼應該表現出對將軍應有的尊重!若不是您出色的指揮,這座通天塔兩年前就被毀掉了!這些忘恩負義的人,他們怎麽敢!”小陳越說越是氣憤,胸前的傷口又開始噴血了,已經沒有多少血色的臉扭成一團。


    “別激動,別激動,我……並不介意呀。”


    “不行,我得去向俞會長問個清楚!”小陳不顧自己的傷勢,激動地轉過身,一瘸一拐地朝指揮中心的方向飛去走去,看來他的腿也受了傷。


    “不,別去,停下!站住,這是我的命令!”


    我大吼了一聲,小陳才終於不情不願地停下了腳步,可是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著,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我頭痛不已,這小子像是吃了一斤的興奮劑似的,不明白他究竟為什麽這麽生氣。


    我走到他麵前,醞釀了一下情緒,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裝模作樣地沉聲說:“過陣子,我會找機會和俞會長談談的,這件事情你不太方便插手。”


    小陳沉默了一陣子,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我適時地轉移了話題:“對了,小張和老湯姆現在在哪裏,怎麽沒有看到他們?”


    “昨晚過後,我就沒見過老湯姆,我想他可能還窩在自己的宿舍裏看電影吧。塔裏的事情,他一向也不怎麽在意。”小陳稍稍停頓了一下,神情沮喪得幾乎要哭出來了,“至於小張……一個小時前我們還在一起並肩作戰,然後我們被一群闖入的怪物衝散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是否安好……”


    “那我們現在趕緊去找他吧。”


    小陳點點頭,用力拍了拍自己機甲的麵罩,想要阻止眼眶裏的眼淚流出來。然後,他仰起頭,衝前方大喊了一聲:“我們要上去!”我們麵前的走廊隨即扭動了,地麵向上拱起,走廊變成一個盤旋向上的螺旋形通道,可是通道表麵十分光滑,沒有台階,倒更像是遊樂園裏的滑梯。小陳拉著我站在了通道的入口處,我們的腳底下立刻浮出了一個很大的金屬圓盤,像一隻巨大的烏龜,馱著我們,順著通道向上滑動。


    通道的盡頭是一扇門,我和小陳跨過了大門,離開了沙居,一股濃烈得無法形容的異味撲麵而來,我下意識地捂住了嘴鼻的位置,還好機甲的麵罩迅速幫我過濾掉了這股異味,不然我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嘔吐起來。我和小陳穿過了七層房間,進入了圓形的過道,那一瞬間,我仿佛是從天堂掉進了地獄,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狼藉畫麵,讓我感覺像是走進了一間星際屠宰場,到處都是各種生物的殘肢,有許多還在一下一下地抽搐著,五顏六色的血液噴濺得到處都是,那股異味估計就是這些各色血液的氣味。十來個機甲戰士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經過一番激戰,他們身上的機甲已經不同程度的變形和破損,透過麵罩,可以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小陳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他沿著圓形過道一陣小跑,我緊跟在他身後,恰好看到幾個醫療機器人抬著小張跑進了沙居裏。小張身上的機甲被完全撕裂開,從左肩到左邊的臀部,連同左臂的小半邊身體已經不見了,醫療機器人用一種淺綠色的麵團狀的物體糊住了他駭人的傷口,小張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隻能看到一片渾濁的眼白,他的嘴裏在“汩汩”噴著血沫,可是卻仍在含混不清地呼喊著:“將軍……報仇……報仇啊,將軍……”


    小陳沒有追上去,而是無力地跪倒在了地上,像一個小孩一般嚎啕不哭了起來。


    我感覺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幅幅清晰的畫麵。那是在遠離太陽係的遙遠星空裏,一艘龐大的星際飛船緩緩滑過,而一群年輕的船員們正身穿著特製的磁力宇航服,拿著信號槍,小心翼翼地在形狀複雜的星艦外殼上移動著。他們正在以信號槍為武器,玩太空真人cs的遊戲。磁力宇航服可以讓他們在距離星艦500米以內的太空中自由安全地移動,而一旦被信號槍發射出的信息光束擊中,磁力宇航服就會自動將中彈者吸入星艦內部,讓他失去繼續遊戲的資格。


    這是霍鋒少將和他的船員們最愛玩的遊戲。為了保障安全和節省能源,這種遊戲在平時是嚴令禁止的。而今天,是小張的生日,也是他加入星際艦隊10周年的紀念日,他是星艦上最年輕的船員,大家都很喜歡他。和兄弟們玩一場太空真人cs遊戲,這是小張的生日心願,霍鋒將軍答應了。


    這一場遊戲持續了兩天一夜,最後隻剩下了霍鋒、小張和小陳三人,小張和小陳是一隊。霍鋒是整個星際艦隊裏出了名的快槍手和神射手,可是那一次,他卻故意放水,最後被小張幹掉。小張樂得在星艦的外殼上又蹦又跳,還跳起了舞來。


    “我們贏了!我打中將軍了!風雲合璧,天下無敵!”


    風雲合璧?對了,我想起了,陳青雲和張嘯風,這是小陳和小張的大名,他們從學生時代就已經相識,搭檔多年,合作無間,被船員們稱為“風雲組合”。


    ……


    一秒鍾的時間裏,我的腦海裏閃過了無數的畫麵,那是霍鋒在星際艦隊任職的那些年裏,和弟兄們之間快樂的回憶。那記憶如此真切,仿佛是我親身經曆的一般,我的心髒緊縮成一團,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隻好輕輕拍拍小陳的肩膀。


    小陳痛哭了半個小時,才停了下來,仿佛已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將軍,星艦上跟來的弟兄,都犧牲得差不多了。”小陳的聲音透出了濃濃的悲傷和疲憊。


    我無言以對,隻能沉默。


    “如果沒有來到這裏,一切會是什麽樣?將軍,你有沒有想過?”


    有沒有想過?當然有,就在昨晚翻看霍鋒日記的時候。如果沒有卷入這場戰爭,霍鋒和他的部下,都能活到200多歲,也許300歲,他們會活得快樂富足,和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人一樣。


    小陳緩緩轉過臉來,用已經哭得通紅的雙眼,直直地望著我。他沒有說話,但是我從他的眼神裏已經看出來,他真正想要問的問題是:值得嗎?


    值得嗎?我怎麽會知道,我都不知道霍鋒為什麽要趕回地球,參與這場原本與他並無關聯的戰鬥。難道僅僅隻是為了報仇嗎?如果隻是為了報私仇,他大可獨自加入戰鬥,為何要搭上他部下們的性命呢?


    我感到無比的歉疚,就好像我真的要為那麽多人的死負責任。我討厭陷入這樣的境地,還不如讓我直接麵對危險。此刻,我隻想盡快逃離這裏。


    是的,我可以離開這裏,我不是霍鋒,這是一場與我無關的戰鬥。


    看到狄安娜從不遠處走過,我的腦海裏跳出這個念頭。很明顯,狄安娜剛剛結束了一場激烈的戰鬥,她從頭到腳,遍體鱗傷,可是我看不清楚她的傷口,因為她的每一道傷口裏都有電光迸射出來,在空氣中肆意扭動,這讓她看起來像一棵在狂風中舞動的柳樹。一群巴掌大小的機械修理工正圍繞著狄安娜飛舞,像一群歇息在柳樹上的麻雀,每一隻“麻雀”的身上都燃燒著熊熊的赤色火焰,這讓狄安娜看起來炫酷到了極點,仿佛從神話中走來的神祗。


    “我會給你一個答複的。——狄安娜!”我隨口對小陳丟下了一句承諾,就朝狄安娜追了過去。可是狄安娜卻隻是回頭望了我一眼,衝我微微一點頭,便轉身繼續大步地向前走。


    “狄安娜使者,請等一下!”我追上去,湊到狄安娜的耳邊小聲問,“狄安娜,我們什麽時候離開這個地方?”


    狄安娜頭也不回地回答:“再等等吧,現在戰事緊張,我無法分心照顧你。這段時間,你最好呆在沙居裏,盡量不要出來,俞會長會派人保護你的。一旦我們贏得了這場戰爭,我們馬上離開……”


    “贏得這場戰爭?我沒有聽錯吧?你已經找到了我,我就站在你麵前,你的使命就是保護我,我們為什麽還要繼續留在這個地方?”


    狄安娜終於停下了腳步,轉過臉來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說:“我是溯流者組織的成員,我的使命是保護全部的九層宇宙,保護你隻是我的任務的一部分。我兩年前就已經來到了這個地方,我已經在這裏奮戰了兩年,這一次,我並不是專為了找你而來的。”


    兩年前?那不正是霍鋒被蟲王的分身重創,因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間嗎?那一次,基因解放者的成員突破了通天塔的防線,大批的怪物闖入了塔內。恍然間,我明白了,狄安娜來到這裏,是為了協助創世委員會守護通天塔,或許在兩年前,正是因為得到了來自溯流者組織的幫助,創世委員會才能度過那一次的難關,得以支撐到現在。


    可是,溯流者組織為什麽要幫助創世委員會呢?據我的了解,溯流者可不是一個樂於助人的組織,他們常年與殘酷而強大的末日組織周旋,自己的麻煩就已經夠多的了。


    除非,通天儀的作用,與溯流者的使命有關。


    “那麽好吧,狄安娜,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通天儀的功能,究竟是什麽?”


    狄安娜非常幹脆地回絕了我:“不行,這是創世委員會的最高機密,沒有得到授權,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想,等到時機成熟,你會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組織對你將再無秘密可言。”


    “那是什麽時候?”


    “我不知道,也許是你和穿行者會麵的時候。”狄安娜丟下了這樣一個答案,不等我再次發問,便又衝我微微一點頭,轉身飛快地走開了。她的身形像一陣風,我還沒來得及追趕,她就已經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霎時間,我的心裏五味雜陳,憤怒、茫然、疲憊……還有莫名其妙的歉疚,種種滋味,難以形容。我感覺到,狄安娜隻是在敷衍我,就好像我敷衍小陳一樣。不,是組織在敷衍我,狄安娜隻是一個奉命行事的機器人,她又懂得些什麽呢。


    後勤機器人和戰士們很快清理好戰場,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空蕩蕩的環形過道上,隻剩下我一個人像個傻瓜站在那裏,如同稻田裏一隻破敗多餘的稻草人,農民們在我身邊忙忙碌碌地勞作,沒有人願意多看我一眼。


    他們說我是救世主,可我覺得自己更像一顆無知又無能的棋子,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做不了,隻能聽憑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將我搬來挪去。


    我討厭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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