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飯時,幾位師傅每人買來兩瓶啤酒,開始享受他們勞累一天的嘉獎,或許隻有這一時刻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光。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聊的話題除了一些諢段子。然後就是操心子女的個人、婚煙、房子、工作問題。當有人說兒子今年考上大學,大家舉起啤酒幹一口。有人說兒子找到不錯的工作,大家又舉起啤酒幹一口。當然這是高興的事。不高興的事更多。多半是子女不爭氣,二十多歲了還不結婚;剛結完婚又離婚;工作好好的又不幹了;天天賭博不找工作,當大家說完不開心的事,先悶聲刨口飯,想著又煩惱,又自顧自地順著一口酒下肚。


    老謝說:“我真是後悔,生了兩個姑娘。那個時候想生個男娃兒。又偷偷生,結果敢情好,真的生了個男娃兒。我說這輩子我活的值,有了傳香火的。可是沒有想到,我就是敗到這個男娃身上。姑娘嫁人,送兩床棉睡(棉被)就可以結婚。男娃兒不行,必須在城市有房有車。我們村裏有姑娘的老人,個個在家養老,一天擺擺龍門陣,打點小麻將。那日子安逸喲。”


    老陳說:“那是。這裏有那個快六十歲人,生的是姑娘的還在工地幹活路(工作)的嗎?”


    老董說:“你們娃兒還小倒是可以慢慢來。我的娃兒都三十幾歲了,還沒有媳婦。他媽在屋裏求人天天給他說媒,他還要求高。說沒的往別個姑娘身上爬的衝動。”


    似乎我是他們的對立麵,我在中間顯得格格不入,根本不知道怎麽搭上話腔。他們也許是在譴責這個社會,還是苛求於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早點懂事,早點成家。


    老謝問我:“娃娃,你給我們說說你們年輕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說:“其實我感覺像我們年輕人的事,作為長輩你們不用操心,你們該怎麽活就怎麽活。我們有自己的想法,當然肯定跟你們的想法不一樣。而結婚對於我們年輕人來說,肯定會慎重,當然想找個心儀的女孩結婚。”


    老謝說:“那不行,你們太年輕。”


    老董說:“肯定不行,事事依你們,那家都要敗光。”


    老陳說:“是嘛。你們年輕娃娃不懂事,那個大人不是為了娃娃好。”


    晚上,包工頭來問有沒有人願意加班。樓上的剛澆灌水泥的還需要二次抹平。老董想都沒有想說:“我馬上吃完飯就去。”


    我忍不住問:“您多大歲數?”


    老董說:“今年馬上滿六十五歲了。”


    我說:“那您晚上加什麽班?好好休息吧。”


    老董說:“三十多歲的兒子沒有結婚,作為父親要幹活掙錢。兒子沒有結婚,我都不敢死。”


    這句話實在悲壯,在我認識裏,總認為一個人的生命都沒有了,談什麽高尚就顯得嬌情。但是我聽到這句話,徹底顛覆我的認知。如果說是一個讀了很多書,有學識的人講出這句話,那麽這句話的含金量或許慘了假。可是一個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農民說出這句話,就讓我震撼和折服。


    兒子沒有結婚,做父母連死亡的權利都沒有?有時候,我很想走過去,給老董遞支煙,然後給他解釋:兒孫自有兒孫福,有些事操心已經解決不了。我偏執地想把這個“兒子沒有結婚”的擔子給他掀掉。可是我發覺根本無法和他正常溝通,我的認知,在那他那裏根本狗屁不是。在他的認知裏今生的任務沒有完成,不能含笑九泉,愧對列祖列宗。在我的腦海裏,這些也是狗屁不是。人要死了,管他娘這些,怎麽舒服怎麽給我來。


    我知道這是兩代人無法跨越的鴻溝。我們認為上一代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也好,還是被時代淘汰拋棄的又臭又硬的石頭也罷,我深深地知道他們的固執改變不了什麽,也注定是個悲劇。而時代的更迭嬗變隻能讓他們借著兩瓶啤酒落寞惆悵。


    不知何時我們開始崇尚西方。崇尚他們自由的教育;崇尚父子的稱兄道弟深厚友誼;崇尚孩子十八歲以後的不管不顧;崇尚他們死後不給孩子留任何遺產的思想。我們冷笑父母的迂腐,又一邊理所當然地接受父母無條件的饋贈。似乎感覺,不要白不要,反正是親爹親媽,不然他們給誰?


    我沒有任何技術,在工地上完全是雜工。工地上的雜活多,我就是塊磚,那裏需要那裏搬。架了工吆喝去給他抬幾根鋼管,鋼筋工馬上又喊去給他抱捆鋼筋,這時木工又叫去給他抬幾塊模板。老吳說其實這些不歸我們做,各個工種不一樣,各幹各的。但是包工頭頭腦精明,利用一切不讓我們雜工休息。幾位老師傅苦心婆心叫我不要耽擱青春,趁年輕學個手藝。人家技術師傅掙一天的錢是我們的幾倍,麵子還大。


    曾經以為自己最多能在工地堅持三天,沒有想到我開始漸漸適應這裏的工作。在我看來這裏比坐在國企辦公室上班舒服多了,這裏沒有勾心鬥角、察顏觀色、人情世故。雖然勞動強力大,大家聊著黃段子,用粗俗的語言罵人。但他們單純,雖生活粗糙,卻性格質樸。


    工地上的工作強度大,欲望變的很直接。假如中午加餐,多個冒油花的雞腿,這比心動的姑娘寫一封暗戀自己的情書更讓人激動。有時候工作累了眯著眼抬頭看天,盼著來場雨,越大越好,越久越過癮。因為下雨工地不能幹活。


    偶爾下雨的時候,宿舍裏就有一群人鬥地主、打麻將、幹喝酒吹牛、撈家常,有點像早期北平的八大胡同,人聲嘈雜、烏煙瘴氣,當然沒有女人。有時候躺在床上看書,工友就笑話我:都搬磚了,還看書有狗屁用。讀書的時候叫你看書,你非要上山放牛。現在要搬磚的時候,你非要看書。我隻好默默地把《擺渡人》收起來。


    晚飯後,賭博的人都消散。我拿支空啤酒瓶當話筒,唱幾首我寫的民謠。工友們聽完鼓掌,最後各自陷入沉思。


    也有一些工友誇我歌唱的好,以後肯定能當明星。我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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