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小時,整整兩個小時,趙湘北的巧舌如簧終於得到了鹿興寧的認可,盡管他的經紀人仍然頗有微詞,但看著鹿興寧的表情,我們就知道這事算是定下了。


    相比於看盡了這個圈子的光線與殘酷的老油條,鹿興寧就好像剛從產道出來的,不著一物的胎兒。他在最年輕的時候,以無比光鮮的形象呈現在世人麵前,他所體味過的疾苦不過是連日趕通告的辛勞,卻沒有看過肮髒和腐壞。他很幸福,因為所有的單純與善良都是需要保護的,所以我明白了為什麽他用心,卻難以真正俘獲蘇晚晴,他們不是一路人。


    說到一路人,不知道大家還是否記得,前幾天來“散夥飯”入住的那對離婚夫婦。女人叫小翠,男人叫木子,他們相戀四年,畢業沒分手,而是選擇了結婚。他們入住之處,我和橘子小姐本能地遠離,這對戀人有毒,勾起了我們對難堪往事的審視。


    很長一段時間,我拒絕參加一切大學同學的婚禮,橘子小姐也是一樣。我們的年齡尷尬,身邊頻傳喜訊,平均每個月都能收到結婚請柬,甚至這一年來還會應邀參加各種同學孩子的滿月酒。我怕被問及是否仍單身,她怕被問及什麽時候與羅小浩領證,所以一切婚禮我們都拒絕出席,自打支付寶有了紅包功能,我們連找別人幫忙轉贈紅包的環節都省了。橘子小姐常說,這個功能真是利國利民,太為我們這些嫁人難的姑娘著想。


    見到那對夫妻的時候,我想起那個住在我心底裏的名字,他叫孟遠,我以後會講述我們的故事,但不是現在,我還沒準備好,還是先來說說這他們吧。


    哪個姑娘不愛才子?小翠也不例外。大二的時候,美術學院辦了個校園畫展,聲勢浩大,還被電視台拍成了宣傳紀錄片。當時的木子已經在給校刊供畫稿,在學校裏小有名氣,那場畫展他三幅作品都被擺在最醒目的位置,個人資料更是做成了碩大的易拉寶。


    畫展臨近尾聲,他滿心歡喜卻不動聲色地在展廳轉悠,猜想過不了幾分鍾,必有崇拜者前來搭話。果不其然,有一個頭發如海藻般的背影正駐足於他的畫前,他走過去瞥了眼那位姑娘,皮膚白皙鼻梁挺拔。從她淩厲的目光中,木子就讀出這絕不是以往那些傻白甜,於是主動搭話:“你喜歡這畫?”


    “喜歡倒談不上,就是喜歡這麽純淨的色彩,估計作者八成是個理想主義者!”


    “那你呢,你是理想主義者嗎?”


    小翠聳聳肩,“現實,超現實!”


    超現實的小翠在畢業時卻放棄了保研的機會,和木子一起成了北漂一族,北漂沒電視裏說得那麽苦,可是畫家真的比電視裏演得更窮。木子的少年得意並沒有沿襲到就業,他幾乎找不到滿意的工作,他的畫在這座城市裏並不出奇,這裏人才多得是。


    小翠托朋友在廣告公司給他找了個實習生的工作,木子幹了半個多月就辭職了,後來他再也沒有做過全職,都是偶爾接一兩個零活,賺回來的錢常常不夠他買顏料的。小翠去唱片工作室做了歌手助理,每天忙得跟三孫子似的,遇見愛擺架子的主兒,常常憋著氣工作一整天。好在公司經常需要設計宣傳畫,這樣的機會她都會極力推薦木子,兩個人的生活才算好了一些。


    因為一次意外,小翠懷孕了,對於一般家庭恨不得拿著廣播喇叭宣傳慶賀的大喜事,放在他們這對一窮二白的小兩口身上,卻變成了實打實的意外。小翠用盡了辦法說法木子放棄繪畫,他的美術基礎足以讓他謀一個像樣的企宣工作,到最後她近乎乞求,“也不是放棄,就是暫時先腳踏實地的工作一段時間,等情況好些了再重拾夢想不行嗎?”


    木子也很惆悵,他說:“我不是已經接了你們工作室的不少活動了麽,已經開始賺錢了,為了這些差事,我的靈感都快被消耗一半了。”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小翠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她也不想歇斯底裏,主要是不想當著腹中孩子的麵這樣歇斯底裏,這絕對不是好的胎教。


    “哪裏不一樣,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嘛,不就是多了個孩子,我們現在不是時候啊!你要毀了我的夢想嗎?”木子吼叫著像一頭小獸,眼睛紅紅的,身體因為激動而發抖。


    小翠什麽都沒說,她就這麽用力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這個自己愛三年又嫁了兩年的男人,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一刻,她覺得他們好像還是校園裏的學生,還沒來得及學會如何應對各種殘酷,就被推向了社會。他們曾經以為,畢業了就可以揮霍青春享受生活,可不曾料想,就連最基本的生存都是充滿了殺戮。


    (2)


    第二天,小翠請了一上午假,她一個人拿掉了孩子,一個人跌跌撞撞地下了手術台。汗水浸濕了她身上的淡粉色襯衫,頭發黏在額頭上,她連照下鏡子的勇氣都沒有。


    當時她講述著這些,麵無表情,看不出痛苦甚至看不出恨意,她隻是不斷和我們強調,她不希望那個男人把她送進手術室,她寧可欺騙自己,這是她自己甘願做出的犧牲。


    小翠強撐著去搭地鐵,趕在午休結束之前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頂著細碎的汗珠,為正在跟的三線小歌星準備周末的活動案。小歌手依然刻薄而驕縱,她頤指氣使地吩咐小翠跑五條街去幫她買愛吃的手工冰淇淋。小翠站在冷飲店裏,看著周圍許多年輕的姑娘,麵色因為寵溺而紅潤,冷氣打在她臉上,她突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五分鍾後,她收拾好哭花了妝容,帶著冰淇淋離開了冷飲廳。那天北京的氣溫有零上三十多度,她走在街上感覺像是踩著棉花,就這樣用盡自己最後一絲力氣回到了公司。小歌手抱怨冰淇淋融化過半,吃了兩口就丟進垃圾桶。


    小翠已經不記得,她是如何撐到下班,當她打開家門,木子正戴著耳機打電競,泡麵碗礦泉水瓶堆了一桌子。木子見她回來,回過頭親切地叫了一聲寶貝,就又喊著麥和兄弟們混戰在一起,絲毫沒有發現她臉上的無助與失望。小翠覺得自己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卻說不出委屈,她不知道該向誰去說。她沉默著去廚房,給自己煮了兩個雞蛋,默默地吃完後回到客廳。她摘下木子的耳機,平靜地說:“咱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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