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終於來了,秦老師把馬力扶到車裏,把行李塞進去,坐進車一遍又一遍對著司機說:“hospital! hospital!”


    一坐上車秦老師就開始上網搜美奈的醫院分布情況:本地五髒俱全的小醫院在中區東區交匯的小教堂附近,類似國內鄉鎮衛生院的感覺。大型交通事故多由來自潘切的救護車拉走。而一般疾病或摩托車的擦傷過去在西區swiss vige酒店旁邊的診所解決。2012年西區西邊jeo’s咖啡的舊址開設了一家新的診所,帥氣斯文的越南大夫畢業於莫斯科醫科大學,雖然作為助手的妻子經常毫不避諱地在網上查閱一些基本傷病的處理常識,但依然無法阻擋老公良好的俄語和英語溝通能力所帶來的滾滾客源。


    與其去本地鄉鎮衛生院,不如去找莫斯科醫科大學畢業的斯文大夫更有把握,於是秦老師指揮司機去了最新開的這家診所,司機把他們拉到診所門口,慶幸的是診所亮著燈,秦老師把馬力扶進去,還沒有看清裏麵是個什麽情況,就有人直呼她的大名了:“貓姐,是你?”


    秦老師沒想到自己在越南的出名成度已經超乎自己的想象,竟然診所這種她最不喜歡的地方也有人一眼就認出自己。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幾乎是小跑著來到秦老師跟前仔細辯認:“真的是你嗎,貓姐,我太喜歡你和貓一起走貓步了,還有你的《浪起來》,能替我簽個名嗎?”說著就把自己頭上的護士帽取下來拿出一支筆來讓秦老師簽名。


    “這兒都有人要死了你還有心情求簽名?”馬力不滿地瞪了一眼小護士道。


    “死不掉!”小護士回敬了馬力一句,堅持要秦老師簽完名後才肯接收病人。


    秦老師從護士手中接過帽子問:“你的名字是……”


    “劉紅梅!”劉紅梅笑嘻嘻地說,“這是我家親戚開的診所,我來幫忙的!”


    秦老師把馬力扶了坐到就診室的椅子上:“你們診所的醫生呢?”


    劉紅梅:“醫生要八點才來上班,平時我們診所夜裏是不值夜班的,今晚因為有位越南媽媽生孩子,生完孩子媽媽得躺著在休息室觀察一晚上,所以我才在這裏守著。”劉紅梅看看馬力說:“他昨了?”


    “發高燒,你們這有實驗室可以檢查出登革熱病毒嗎,我想先確診。”馬力顯然被這兩個女人在病人麵前若無其事嘮磕惹毛了,直接就開口問重點。


    “沒有!”劉紅梅讓馬力到輸液床躺下把溫度計遞給馬力:“帥哥,別緊張,就算有也沒用,現在世界上還沒有研發出對登革熱有效的抗病毒治療藥物,就算你去北京、去美國醫療條件最好的大醫院跟我們這也是一個治療方案,如果是登革熱隻需保持足夠的體液量就好了,這病在我們這就像感冒一樣,太普遍了,不就是蚊子咬了一口嗎,隻要不出現溶血,十天後自己就好了。我們這漁民都不來醫院看,過幾天人體的免疫係統就會自動解除警報的。”


    “秦國的那個電影明星是怎麽回事?”秦老師擔心地問道。


    “那個另當別論,他可能以前就曾經感染過四型登革熱的其中一型,再感染後就容易發生所謂的出血性登革熱,死亡率相當高,大概十萬個人中有3個會死亡。”劉紅梅望著馬力問,“你以前感染過登革熱嗎?”


    馬力拚命搖頭。


    劉紅梅:“那不就得了,還擔心什麽?”


    “擔心有什麽用,隻有聽天由命了唄!”馬力眼一閉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說,“我就不相信我會成為那十萬分之三中的一個。”


    劉紅梅替馬力端來一大杯溫水:“多喝水,保持體液量,醫生還有一會才到的。”


    秦老師一看表才六點多鍾,隻能耐下心來等醫生了,等的時候和劉紅梅閑聊,說還好今天遇到個說中國話的,問她一口廣西普通話八杆子打不著的關係,怎麽會和診所的大夫是親戚關係,劉紅梅說其實自己是診所租的這棟房子主人的女兒,我爸是廣西人,我媽是越南人,早先美奈還沒開發隻是靠生產魚露時,我爸就來這做小生意並娶了我媽,那時是借錢買下了這處房產,先是租給人開咖啡廳,後來是診所,後來我爸見診所生意火爆,病人得排隊等候才能看上病,這才把我送到中國的護士學校學醫,為有朝一日取而代之莫斯科醫科大學的高材生做好準備。


    這劉紅梅對秦老師祟拜得不得了,貓姐長貓姐短分分鍾就把自家的底細和盤托出了。


    左等右等,莫斯科醫科大學高材生終於來了,劉紅梅馬上改越南話跟越南大夫說話把馬力的病情簡短說了一下。


    大夫為馬力做了診斷,開了處方交給劉紅梅配針水打點滴:“你們住哪,不管他有沒有確診為登革熱,都必須對病人做防蚊隔離,防止咬你後再把病毒感染給其他人。”


    “我們不可以住院嗎?”秦老師急忙問道。


    “沒必要,打完點滴後除了每天量四次體溫我們也做不了什麽,況且我們這裏病人繁多,反到影響病人休息。病人需要多臥床休息、給予流質或半流質飲食、在有防蚊設備的病室中隔離至完全退熱為止,不宜過早下地活動,防止病情加重。”


    “那我們就近找個酒店住下,並且做好防蚊隔離措施,每天過來診所打點滴,反正離得近,有什麽情況隨時可以過來。”


    秦老師乘著劉紅梅給馬力打點滴的時間就近找了家酒店重新入住,總不能讓他們的行李亂七八糟扔在診所門口吧,如果不打算離開美奈就必須先找地方住下來再說,秦老師決定先再觀察一兩天,如果不行就返回胡誌明醫療條件好的大醫院救治。


    到酒店開好房行李安放妥當,問服務員要了一籠蚊帳掛起,得采取措施把馬力與外界隔離開來,不要讓他再去禍害別人。


    返回診所後,不讓劉紅梅當翻譯,怕她翻的時候漏掉任何重要的細節,用英語親自向英語講得非常流利的越南大夫問了許多有關登革熱的問題,結果問來問去跟劉紅梅說的一毛一樣,把醫生問煩了也沒問出什麽新花樣,隻好住口自己上網查,查來查去還是劉紅梅說的那些,這才罷休,等馬力打完點滴扶著他返回酒店。


    回去的路上馬力燒退了,話又多起來:“我對老想死,卻死不成的人們飽含倦意,對不想死卻“嘎嘣兒”死了的人充滿了敬意。準備好要死的人沒死,自以為永遠不會死的人卻要死了,你不覺得寫遺書的人應該是我嗎,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在上麵寫點兒什麽好啊?”


    “就寫此生與你無緣環遊,隻有來生再繼續遊唄!”秦老師敷衍了一句就轉入正題,“你這病也蠻奇怪啊,說燒就燒 ,說退就退,今天才19號,醫生說十天的病期,話說才過了三天,還有七天,難捱的七天。上帝啊上帝,你用五天的時間造出天地萬物,又在第六天按自己的形象造出了人,還留一天休息,如果馬力七天後沒事了,我一定在你休息那天按你的旨意去教堂做禮拜,隻要我還走得動路,我就不逃課,不遲到,不早退。”


    果然,上帝顯靈了,第四天馬力輸完液沒發燒,他們哪也不敢去,就在封閉的房間裏呆著,怕去公共場合蚊子盯了馬力再去咬其他人,擔心無辜的人會中招,一進房間就把蚊帳放下來,把馬力與蚊子徹底隔絕起來。吃飯都是讓服務生送到房間,也吃不了什麽,就是半流質的食物。


    後來秦老師才知道,這個病要是在中國就麻煩了,馬力會被穿生化服的防疫站專業人士送去隔離起來不見天日,比犯人還慘。


    然而,正當吃完午餐秦老師考慮接下來該幹點啥打發時間時,馬力又出狀況了,衝到衛生間把剛吃下的一點粥全吐了,秦老師剛把漱口水端過去讓他漱完口,他就把杯子塞到秦老師手裏,“快出去,我要上廁所。”


    20號從診所輸完液回來馬力開始上吐下瀉,雖然沒發燒,但比發燒更可怕,虛汗不止。


    “要是我不去堤岸重溫杜拉斯故鄉,你就不會這麽倒黴被蚊子盯了。”秦老師開始自責。


    馬力又往廁所跑:“為什麽咱倆坐在一起,那該死的蚊子偏偏隻咬我,而放你一馬呢?”


    “因為你是小鮮肉,我是老臘肉唄。”


    秦老師認定杜拉斯是馬力得病的罪魁禍首,於是開始罵罵咧咧,不為別的,隻為發泄此刻對馬力病情的擔心:“杜拉斯你聽好了,不管你叫杜蕾絲還是叫拉肚子的,《情人》我看了一輩子,每次看到第三頁就再也看不下去,誰稀罕你那些繞山繞水的文字,最後把我們家馬力也繞進去了,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要去挖你們家祖墳,把你碎屍萬段,聽明白沒有,碎屍萬段!”


    “你在罵誰?不許這麽惡毒,聽到沒,我不喜歡惡毒的人,無論這個世界多麽不美好,我們也要讓自己變得美好,聽到沒有?”馬力倚在衛生間的門框上氣喘籲籲地說。


    沒想到平時愛罵髒話的馬力世界觀如此美好,秦老師被馬力的這句話徹底征服了,“我怕!”


    欲望可以克製,但愛情是擋不住的。秦老師怕自己僅僅因為馬力的一句話就無可救藥地愛上對方。


    “怕啥,怕我挺不住病過去?”


    秦老師嚇得忙去捂住馬力的嘴說,“烏鴉嘴,讓你別說不吉利的話,打自己臉一下,說明天就好了!”


    明天依舊沒有好,馬力發病的第五天,病情加重了,什麽東西也吃不下去,好像要虛脫過去了。


    秦老師去外麵抬了碗米皮鮮魚沙拉回來,逼著馬力吃。


    “真的不想吃,就感覺想吐,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也得吃。”秦老師說,“隻有吃了才能去打點滴,不能空腹打的,傷胃。必須先吃點東西。”


    “我要死了,難受死了,你還逼我吃,吃個屁呀吃!”


    人一病了就會失控,當務之急是得想辦法讓這臭小子吃東西。見馬力懶在床上不起來,秦老師不停地撓他的腳底板,他沒辦法隻好坐起來有氣無力地說,“你還讓人活不活了?”


    “來,你隻需動動嘴就行了,我喂你!”秦老師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馬力把米皮吃了,扶著他去診所輸上液,然後自己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


    馬力輸完液了她還沒有回來。剛想自己一個人回酒店,秦老師火急火燎地回來了。


    “去哪了,這大半天?”馬力好奇地問。


    “改信仰去了,這上帝不靠譜,求了他三天三夜,也沒見有什麽動靜!”


    “你去拜那個傳播瘟疫的濕婆去了,想讓她以毒攻毒,放我一馬?”馬力笑了,這是他生病以來第一次笑得那麽天真無邪。


    第六天濕婆顯靈了,馬力既沒發燒,也沒嘔吐,更沒拉肚子,好了,還吃下一大碗鮮魚粥,連秦老師拉他去再打一天點滴鞏固一下也堅決不去了。


    秦老師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來,連續幾天幾夜沒睡好覺總算可以安心睡一會了。


    夢中出現了一隻風鈴,那可不是一般的風鈴,是秦老師用各種顏色的水晶手工製做的,掛在一輛別克小車裏當平安符用,車一動起來,風鈴就跟著發出歡愉的叮當聲,秦老師的老公把車停在了高速公路上,他的兒子,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看著前麵停下的一排車問爸爸:“前麵是不是出車禍了?”


    後麵一輛大貨車刹車失靈,緊接而至,瘋了般以勢不可擋的凶猛之勢衝了上來,完全不把前麵停著的車隊放在眼裏,幾毫米厚的小車被幾十噸重的貨車衝擊,比紙還薄,瞬間就被擠扁了。


    隨著破碎之聲,車窗爆裂了,從黑漆漆的破洞口冒出一團煙霧,就仿佛是關在地獄中的魔鬼瞬間被釋放出來,張牙舞爪地在空中四處飄蕩,碎片落在地上發出冗長的回聲,誰都聽得出來,那是死神在呻吟。


    消防武警正用焊割機割開車身,試圖把車內的人從駕駛座裏弄出來。


    隻聽電視裏的男主播道:“今天早上十一點二十八分在昆明至大理高速公路上發生一起十二輛車連環追尾的嚴重交通事故,一輛大貨車因為超載無法立刻停車,衝進前麵等待的車隊裏,造成五死十傷的慘劇。前方車隊是因為正在等待前方解決發生的一起輕微的交通事故。通常,我們把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車禍叫做二次車禍。通過這個慘痛的教訓,我們要提醒觀眾朋友們在遇到這種情況時一定要從車裏出來遠離大貨車,以免發生二次車禍……”


    別克車被擠得嚴重變形,而風鈴卻完整無缺,最容易破碎的東西反而奇跡般地活下來,叮叮當當發出悅耳、歡快、清脆的碰撞聲。


    搶救人員從車裏把遇難的丈夫和兒子的屍體抬出來放進收屍袋,隨著收屍袋拉鏈刺耳的磨擦聲響起,秦老師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她已經不想再想起自己兒子和老公種種慘不忍睹的車禍現場了,一想起,就會重新撕開記憶的痂,讓她再撕心裂肺地痛一次,她隻想把它們封存在記憶深處,永不碰觸,今天,它們卻意外地闖進自己的夢中……


    “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嚇成這樣?”馬力坐在秦老師床前用十分關心的眼神望著她問道。


    窗外的落日淺淺穿過窗戶灑在馬力陽光帥氣的臉上,透出一份淡淡的溫馨,馬力一下子把秦老師從黑暗中拯救出來,她知道隻要有馬力在,她在這個世界上就無所畏懼,那怕世界末日已然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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