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潘公館那兩人多高的大門前,毫不猶豫伸手扣動了門板。


    隔了好久,沉重的木門洞開,管家木然地望著我,“請問您找誰?”


    “請幫我通報潘少爺,就說蕭越求見。”我冷著臉,朗聲說。


    “請稍等。”管家公事公辦地正準備關上門去通報,卻聽見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不由得回頭去看。


    潘少爺正從樓上踱步下來,管家側頭的功夫,他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他。


    “讓她進來。”他眼中有些不解,也有些殷切。


    我徑直向他走去,隻聽他問:“蕭越,你怎麽來了?”


    “我不是蕭越,我的真名叫蔣茵。”我堂堂正正地說。


    經過昨晚一夜未眠,我隻想出一個下下之策,便是最後利用一次潘少爺對我的感情,以暴露自己為代價,拚得他再幫我一次。


    潘少爺臉色劇變,伸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沉著一張臉,對管家說:“下去,剛才的話不準傳出去。”


    管家盯了我一眼,順從地由一旁仆人的走廊退下了。


    我略等了片刻,繼續說道:“蔣茵,軍統南京站情報員,少校軍銜。受命追查漢奸潘爺與日本人勾結做鴉片生意的事情,如有需要,也會參與到暗殺行動中。”


    潘少爺眉尖一抖,沉著臉,故作鎮定的樣子有些勉強。


    “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你想尋死,那為什麽不直接找我爸?”他問。


    我望著他,心頭有一絲哀切,“因為我還不想那麽快死,我今天來找你,是有求於你。”


    “你說說看。”潘少爺並不像從前那樣對我有求必應,我暴露了身份,想來他對我也起了戒心。


    我沒急於說話,淡然地抬起手,緩緩解開旗袍領口,“我求你帶我去見陳術之。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作為報答,我會滿足你。”


    潘少爺神色複雜地望著我,且驚且怒卻又隱忍。


    突然,他冷笑一聲,“蕭越,我對你費盡心思,你連個好臉色都不肯給我。如今你說要滿足我,卻是為了去見陳術之。你就這麽看輕我?還是說,你根本連敷衍我都不願意?”


    我站著沒動,任由他刀鋒般的眼神刮過我的身體。對他說的話,我無從辯解,因為那都是事實。


    潘少爺靜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


    然後,他幽幽開口,“陳術之是軍統特務,你也是。也就是說,在認識我之前,你們就認識了。”


    這個一向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少爺,如今竟然也學會了思考。


    我坦言,“沒錯,他是我男朋友,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也是我唯一的親人。”


    潘少爺明顯震動不小,但他的神情越發陰鬱。他不像他父親,內裏藏奸,卻不形於色。他的七情六欲,通通寫在臉上,看上去似乎更加可怕一些。但其實,他的良知尚未完全泯滅,所以我才決定,到他這裏孤注一擲。


    “你愛他,卻是為了弄死我們潘家才來接近我?”他的這話,一下子抓住了要害。


    “是。”我坦然回答。既然已經抱定必死的決心,那麽隻要不暴露組織,對於我自己的一切,都可以告訴他。


    “那……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喜歡過我?”潘少爺鼓足了勇氣問。


    “沒有。”我說:“我隻是想利用你,但我認為,你和你父親的所作所為沒有關係。如果組織不下達特殊命令,我並不打算傷害你。”


    潘少爺死盯著我,眼神有說不出的淒涼怨怒,“可是你已經傷害了我。蕭越,我告訴你,從小到大,我沒有對一個女人像對你一般真心。可是你,居然利用我的感情。”


    “對不起。”我平靜地說:“即便讓我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利用你。因為,你父親是漢奸,在原則麵前,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潘少爺冷哼一聲,臉色僵硬無比,半晌才說:“蕭越,你真是一個狠毒的女人。”


    是嗎?我笑笑,“你並沒有見過從前的我,當然也不會知道,我的生活多麽無憂無慮。走到今天,並非我的本意,隻不過有些事,一旦開始便不能回頭。”


    說著,我解開自己的衣服,露出累累傷痕,潘少爺神色一跳,不可置信地看著它們。


    “這是日本人的傑作,我終身都無法去除的傷痕和恥辱,也是我活下來的理由。你們叫我冰山雪蓮花,其實我並非守身如玉,隻是這副殘破的身體,不想被人看見和觸碰罷了。”一行熱淚從我眼中不受控地流下,我默默將它擦幹。


    今天來,我便是要舍棄一切,哪怕是將傷口撕開,我也一定要達到目的。


    想來在我年輕的身體上,出現這橫七豎八的傷痕太過觸目驚心,潘少爺看了半晌,突然將頭轉了過去。


    我平靜地說:“我的確騙了你,利用了你。可你要想想,我們整個民族都在遭受踐踏和淩辱,與之相比,個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麽?你隻知道我狠,可你知道我的恨嗎?你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單純姑娘,家破人亡之時有多麽彷徨無助嗎?”


    我在打感情牌,我很清楚,以潘少爺對我的情意,即便知道我是軍統的人,也不會這麽快與我反目。


    果然,他不無動容地望向我,慢慢走過來,一聲不吭地伸手將我衣服上的扣子係好。


    末了,他低聲道:“我會帶你去見他。”


    並未需要我耗費更多的唇舌,在我對他進行更深入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前,他便這麽輕巧地同意了。


    “謝謝你。”我如釋重負地哭了,哽咽著說:“這句是我的真心話。”


    “我知道。”他輕輕抱住我,拍了拍我的後背,“我大概比你想象中的更了解你。雖然你說過在國家麵前,個人的得失不重要,但即使堅強如你,心中也留有一塊柔軟是專門給陳術之的。你愛這個國家,但你更愛你的男人,是吧?”


    他的話,觸碰到了我內心的柔軟地帶,同時也讓我一驚。


    這位我眼中的紈絝,其實一直在用他狀似不甚敏感的心體察著我的心,他一直都在試圖了解我,而我卻從來沒有在意過。


    既然他這麽懂得揣摩我,那想必我曾經的偽裝,他也看在眼裏。


    “你……”我驚恐地抬起頭,一時捉摸不定,他對我的幫助是發自內心,還是權宜之策。


    他似乎對我的想法十分了然,眼中飄過一絲黯淡,“其實我感覺到你對我沒有真心了,隻是我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明知道你另有目的,我卻還是對你的靠近感到欣喜若狂。蕭越,你要相信,真心是騙不了人的,你也應該能感覺到,我是不是在幫你。”


    這些話,就像一記重拳,實實在在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忽略了,他也是一個幼年喪母,在複雜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他的敏感,大概不輸於我,隻是被他很好地偽裝起來了。因為隻有那樣,他才能讓自己活下去。


    我本來是該理解他的,因為我們幾乎是同一類人。但我已經有了周廣瑋,我的眼睛便不會再留意其他的人。而他,卻因此找到了我,並向我靠近,想必是相同的遭遇,讓我對他來說產生了一種親近感吧。


    生平第一次,我對敵人產生了愧疚。或者說,他本就不算是我的敵人,隻不過我今天才正視這個問題。


    “蕭越,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見到他,也一定會保證你的安全。最遲明天,我就給你答複。”他篤定地說。


    我真的萬萬沒想到,他給我的幫助遠遠超出我的預期。本打算無所不用其極,哪怕逼他就範,結果竟然這麽順利。


    一時間,我甚至為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感到抱歉。千言萬語,隻化作一句話,“潘少爺,從此以後,你可以叫我蔣茵,那是我本來的名字。”


    我這麽說,意味著我將對他卸去偽裝,意味著我至少可以接受他作為我的朋友。


    而他,顯然也明白我的意思,雖然笑得很勉強,但他到底還是比我剛表明身份時開心了一些。


    “我送你回去吧。”他說著,轉身去找外套,邊找邊說:“你今晚好好休息,不需要著急,一切交給我。”


    “不必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現在這種情況,如果叫潘爺發現你跟我在一起,怕是沒有好處。你家裏的管家,可靠嗎?”雖然心情極度擔憂煩悶,但特工的職業習慣還是讓我不自覺地留意著每一個人。


    潘少爺思索了一下,像是下定什麽決心一般,對我說:“你放心,這個也交給我。”


    我點點頭,轉身走出了潘家的大門。出院門的時候,我聽見宅子裏傳出一聲槍響,很突然,卻又不算突然。


    我知道,潘少爺處理了那個管家。雖然手段狠毒了一些,但他這麽做,都是為了保護我的身份。


    就讓老天把這筆賬記在我頭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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