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很好笑,安向陽早已背叛我,跟周廣瑋站在一隊了。本來男人和男人之間就容易結成同盟,更何況,周廣瑋還是令人無法拒絕的那一種。


    至於他們私下裏說了些什麽,有多少關於我的情報,我通通都不想追究。我隻是一個等待調遣的編製內人員,隻要調令下來,我就可以徹底離開這裏。


    我不吭聲,周廣瑋點到為止,也沒有繼續說下去,我們就一路沉默著回到了軍統局本部。整個路程中,我頗有些故作姿態,而他則是從頭到尾坦然處之。


    一進局裏,他直接帶著我去了醫務室,對裏麵等候的醫生說:“老嚴,幫我關照一下。”便轉身出去了。


    見他和這個老嚴不見外的樣子,我不由得心中一酸,想著他到底是受過多少次傷,才能和醫生混得這麽熟?


    老嚴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看上去就一副醫者仁心的樣子。他笑眯眯地看著我,和善地問:“小姑娘,中彈了?”


    他態度雖然極其良好,但我總覺得,他的語氣中有種見怪不怪的意味。也是,生死之事,在這裏本就很平常,能活著回來的,總比回不來的幸運很多。


    我點頭,伸出左臂,給他看我的傷口。他略一沉吟,問我:“小姑娘,看你弱不禁風的樣子,該給你來一針麻藥的。但是,前線戰事吃緊,藥品供應不上,我們軍統更是沒有多少分量,前幾天就已經用光了。”


    “哦。”我輕輕應著,心裏卻遠不如表麵看上去的這麽平靜。古有關羽刮骨療毒,今天我蔣茵就要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生取子彈了嗎?


    醫務室外,周廣瑋正在給受傷的同誌檢查傷勢,以決定他們就診的順序。就在我猶豫的時刻,他重新走了進來。


    看見他,我本有些畏懼的不安之心瞬間平穩了許多。就聽老嚴說:“其實這顆子彈也可以不取出來,隻要它不發炎。但遇上陰天下雨,這塊傷口可能會隱隱作痛。”


    周廣瑋皺了皺眉,打斷他說:“老嚴,你這說的是什麽話,為什麽不把子彈取出來?”


    老嚴好脾氣地又解釋了一遍,“我們的麻藥用光了,小姑娘身嬌肉貴,我怕她承受不住。”


    周廣瑋的眼神瞬間就變了,看向我的目光中有種想要不惜一切保護我的意味。


    我瞄了她一眼,不冷不熱道:“你不是說因為我救了你,你很高興嗎?”


    他一副悔不當初的神情,幾步走到我身邊,低聲說:“小茵,我錯了,我收回剛才說的混賬話。”然後,他轉向老嚴,“你知道哪裏能弄到麻藥?我馬上就去。”


    老嚴遺憾地搖搖頭,“凡是藥品,肯定要先送到前線以做軍需。如果軍統都沒有,其他地方就更不會有了。”


    周廣瑋的臉上現出焦急來,指著我問老嚴,“你的意思,要不然讓子彈留在她的胳膊裏,要不然就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施行手術?為什麽偏偏在這種時候,你的麻藥就用完了?”


    老嚴不慌不忙地說:“麻藥早就用完了,隻不過她傷的不是時候。”


    周廣瑋紅了眼睛,看向我的目光無比愧疚,他說:“小茵……”便哽咽著沒了下文。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對老嚴說:“請你手法快一點,我就忍這一次。”


    老嚴驚訝地看著我,疑問道:“你確信要做手術?”


    我點頭,盡量平靜地說:“我討厭身體裏留著不屬於我的東西,更不願意日後每逢陰天下雨,都會想起今天中彈的事情。”


    老嚴十分佩服地向我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小姑娘,你真是條漢子。”說完,他才覺出不對勁來,老臉通紅地去吩咐護士準備手術用具。


    此時,已經有幾個中彈的同誌被醫生告知了同樣的事實,醫務室裏一時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想必大家都是膽戰心驚的。


    周廣瑋紅著眼圈將我攬在懷裏,拍我後背的手加重了不少力道,他低沉地說:“小茵,如果知道是這樣,當初就該讓子彈打在我身上。”


    我故作鎮定地說:“沒關係。”


    周廣瑋,能為你挨這一槍,我心裏很高興。不要說隻是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動手術,就算讓我替你死,我都毫無怨言。在我心中,你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我許你以身體,也會許你以生命。


    我這麽想著,就看見周廣瑋挽起了自己的袖子,將一條肌肉結實的胳膊送到我麵前,堅定地說:“小茵,如果你疼的厲害就用力咬我,我陪你一起疼。”


    我為他孩子氣的心思而失笑,他陪我一起疼,就能減少我的痛苦了嗎?如果能,我倒是不介意分給他一點,然而,多一個人痛苦,我又能得到什麽呢?


    我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見到他堅毅的眼神,我突然覺得,這手術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日子是在武漢,沒有他,我還要忍受摧殘,每一天都無比難熬。而此刻,他就在我身邊,對我來說,還有什麽是不能克服的?


    一時間,我竟忘了自己早已決心遠離他。我問:“你能一直抱著我嗎?”自武漢回來,我還是第一次向他示弱。


    他眸光一閃,說不出的激動和殷勤,用力點頭,“我會抱緊你。”


    我擠出一個艱難的笑容,那笑容在看見老嚴拿著的手術刀後凝固在了我的嘴角。我一個慌亂之下,撲到了周廣瑋懷裏,將整個腦袋埋進去,不敢直視即將發生的狀況。


    此時,已經有同誌正在忍受著手術的痛苦,他們雖然是男人,依然從咬著的牙中溢出一陣陣痛苦的低吼。


    而當鋒利的手術刀割開我的傷口之時,我隻覺得天地變色、目中充血,恨不得把牙齒咬斷了。


    周廣瑋一隻手摟著我,另一隻手牢牢地固定我受傷的胳膊,以防我極痛之下亂動,被手術刀誤傷。他的力量真是大,我竟然一點掙紮的餘地都沒有,更難為的是,他的手竟然連抖都不會抖一下,穩定得根本不像一件活物。


    我真正體會到什麽叫痛得哭不出來,那種肉被生生剜開的感覺如臨地獄,叫人生不如死。我狠狠抓著周廣瑋的衣襟,隻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連自己是人是獸都分不清楚了。


    這個過程持續了大概幾十秒,令我十分悲痛的是,我並沒有爽快地昏過去,反而無比清醒地一直捱到手術結束。最後縫針的痛苦,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等到老嚴溫和的聲音再次響起,如釋重負般說:“好了小姑娘,你簡直比漢子還要勇敢。”我才滿頭大汗地癱軟了身體,頭腦一片空白地靠在周廣瑋身上喘粗氣。


    痛苦往往最能消耗人的體力,這大概也就是為什麽很多人都扛不住嚴刑拷打的原因。我渾身無力,昏頭昏腦地緩了半天,才從剛才的噩夢中稍稍清醒。


    一滴清涼的液體正好掉在我的額頭上,我下意識抬頭去看,隻見周廣瑋的臉上布滿淚水,早已不複往昔堅毅的神色。


    自古愚者的覺醒、弱者的堅強和勇者的眼淚都最令人動容、見他流淚,我顧不上自己疼到虛脫的身體,艱難地抬起右手,顫抖著替他拭淚。


    他哀傷地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唇邊,半蹲下來,平視著我,目光掠過我臉上的每一寸皮膚,看得仔仔細細。


    我無力開口,隻聽他問:“小茵,在你最痛苦的時刻,都是這樣咬著牙挺過來的嗎?”


    我呆呆地望著他,沒有餘暇去思考並回答他這個提問。


    他眼角滾落兩顆飽滿的淚珠,一把將我摟在懷裏,哽咽著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真是一個混蛋。”


    我無法安慰他,告訴他沒關係,一切都過去了。我還活著,他還活著,我還能見到他,這已經足夠了。


    見他悲傷難以自抑,我真擔心他一組組長的形象掃地,畢竟很多組員都在關注著我們的一舉一動。若是被人看見他流眼淚的樣子,日後指不定又要有什麽閑話。


    我艱難地轉頭想幫他觀察一下形勢,發現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我們身上。隻不過,那目光中並沒有我想象的看熱鬧意味,反而充滿了不忍和動容。


    顯然,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做手術,這讓很多人對我刮目相看,他們也不再認為周廣瑋對我的關心是因為他沒有看清我的真麵目。


    嗬嗬,原來一個人要想聲名盡毀是那麽容易,想要洗白也並不困難。旁人永遠不知道真相,卻十分喜歡用自己的主觀去臆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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