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慌不忙地向前走著,在我的聽力範圍內,暫時還沒有敵人追上來的聲音。


    人生最後的一段路程,我很高興能以這樣自由的心情慢慢地走著。我有多久沒有如此放鬆過了?我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在武漢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對我來說,就像過了大半生那樣漫長。我能聽見自己青春消逝的聲音,我的心,在還沒有完全脫去稚氣時,就迅速走向成熟和衰老了。


    我過去十幾年的人生,一直都是平穩而缺少波瀾的,以至於我從未想過,短短幾個月之間,我就會經曆如此激烈的起伏。從被別人愛著的巔峰,蕩到厭棄自己的穀底。


    而這次是真的要說再見了,無論是對周廣瑋,還是對這個世界。


    上天應該不會再送無奈的奇跡給我了,而我,也終於可以走向人生最後的寧靜,歸於塵埃,歸於永恒。


    我的內心一片平和,握緊了手中的槍,唯一的執念,就是打算在臨死之前,無論如何也要殺幾個敵人墊背。


    走了不多一會兒,軍靴踏地的聲音闖入我的聽力範圍內,我知道,敵人離我越來越近了。看來他們並沒有在燒毀的貨車那裏耽擱太久,我們故布疑陣的設計應該是被他們識破了。


    我見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平緩的山坡,那裏被雜草掩蔽,十分利於我藏身,從而偽裝自己、偷襲敵人,心中打定了主意。


    我鑽進草叢,緊張地注視著前麵,敵人即將到來的方向。


    猝不及防地,我的後腦一震,接著便是天旋地轉的感覺。暈過去之前,我有些懊惱,竟然沒殺死一個敵人就中了暗算……


    我醒來的時候,以為自己一定是躺在敵軍的監獄裏,等待我的也一定是辣椒水老虎凳,以及暗無天日的拷問。然而,周圍卻一派安靜祥和,讓我差點以為到了天堂。


    “你醒啦?”毫無懸念,安向陽的聲音。


    我迅速反應過來昏迷前發生的事,怪不得我事先毫無知覺就被人襲擊了,對付我這種聽力,估計也就安向陽有辦法。


    他一定是假意逃脫,實際沒走遠,又拐回來找我。恭喜他,終於再一次救了我的命,也再一次讓我無法對他表示感激。


    我坐起來,對他怒目而視,“安向陽,你是不是也太自以為是了?”第一次直呼其名,表示我已經很不耐煩。


    他麵色沉重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懶得跟我做口舌之爭,這倒讓我覺得很奇怪——他此刻不應該暴怒嗎?對於我這個被他救了好幾次卻仍不識好歹的人,他這回的反應太平靜了。


    半晌,他啞著嗓子說:“那個姑娘為了救你,主動去把敵人引開了。”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尋找小護士的身影,心中頓時亂成一團麻。


    安向陽平靜卻黯啞地說:“別找了,她不會回來了。”


    我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和她告別時的情景,那是我看她的最後一眼,她對我表現出的不舍,差點就讓我重拾人間的溫暖。


    她是那樣一個熱心而開朗的姑娘,即便跟我們踏上生死未明的道路,她也沒有絲毫埋怨和畏縮。一路上,她都表現得鎮定而勇敢,不僅要忍受安向陽的粗暴,還要忍受我的冷漠。


    她為我做的,早已超越護士對病患的責任,更不用說,她還要替我去死。


    “誰允許她那麽做了?”我木然地望著安向陽,發現他的眼神跟我一樣充滿傷痛。一路上,他都把她當成一個外人,防備著、猜忌著,甚至動過殺意。可她卻……


    安向陽紅著眼睛,語氣依然平靜地說:“她告訴我,你槍法很厲害,能殺敵人。你活著,我們的國家就有希望。她想讓你替她活著,替她把侵略者從我們的國土上徹底趕出去。”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然淚流滿麵。這個從我到宜昌開始就一直在照顧我的小護士,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有在意過關於她的任何事。可現在,她竟然把那麽重的任務托付給我,這讓我如何還能繼續蹉跎自己的人生?


    安向陽認真地望著我,十分鄭重地說:“蔣茵,現在你有了必須活下去的理由,你再也不能尋死了。”


    是啊,我再也不能尋死了,不僅要活著,還要繼續作為軍統的女特務而活,這是一個多麽殘酷的事實。小護士她對待我,算是用盡了最後的殘忍,然而,我卻不能不為她而哭、為她而悲傷。


    我流著淚,問安向陽,“你知道她的名字嗎?”最起碼,我得知道我該恨誰吧。


    安向陽點點頭,一字一句地說:“她跟我講,希望你記住,她叫劉瑩。”


    我笑了,笑得很苦,笑我的人生,從此就要背上一個叫做劉瑩的大包袱。我不再是蔣茵,從今天開始,我必須作為劉瑩而活。


    看見我的笑,安向陽疑惑了片刻之後,終於什麽都明白了。他的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溫和地說:“加油,小丫頭。”


    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親切地稱呼我,語氣中帶著的寵溺意味,是我曾經從外公嘴裏聽出過的。


    “你認我當幹爹吧,以後我們父女倆同生共死。”安向陽爽直地說。


    我苦笑著搖頭,“親爹都沒有,何來的幹爹?我命裏無爹,最多隻能叫你一聲師父。”


    安向陽的目光暗了暗,略帶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最終也隻能無奈地接受了這一稱呼。


    我抹了把眼淚,穿鞋下地,重振旗鼓地說:“咱們快點趕路吧,別又被日本人追上了。”我一輩子的包袱,就是要替劉瑩保住這條命。


    安向陽抿抿嘴唇,向後退了一步,“蔣茵,劉瑩替你死了,你已經安全了,但我還在他們追捕的名單中。我想,我們應該分頭行動,你從這裏直接回重慶,我從湖南繞路貴州,再回重慶。”


    我冷笑,語帶諷刺地說:“所以,你信誓旦旦保護了我一路,現在覺得有危險,要跟我分道揚鑣了?在你心裏,我就是這麽沒用的一個人,自顧不暇還要連累別人?”


    安向陽長歎一聲,“蔣茵,你不用激我,我不會上你的當。作為一個特工,你應該很清楚,我現在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任務完成後,減小傷亡是第一重要的事情,你現在跟我呆在一起是很危險的。”


    我盯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拉起他的手腕徑直往外走。


    “蔣茵,不要任性,你既然叫我一聲師父,就該聽我的話。”安向陽甩脫了我的束縛,嚴厲地說。


    好笑了,在武漢的時候,他不減小傷亡,到亂墳崗中扒出了我;在宜昌的時候,他不減小傷亡,明明走了又跑回來救我。現在他來跟我說要減小傷亡,讓我撇下他一個人走,這是什麽狗屁邏輯?


    我不想跟他爭來爭去浪費時間,成功返回重慶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寶貴的,那關係到我們的生命。我隻是繼續拉起他,堅定地看著他,冷冷地說:“要麽同生,要麽共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他看著我愣了片刻,眼中似有淚光閃爍,但很快就轉過頭去,裝出強硬的嗓音說:“死丫頭,跟你媽一個尿性!”


    我嫌棄地甩開他,大步往前走,“我媽她肯定看見你就煩吧?也是,像她那樣有頭有臉的人物,怎麽可能喜歡你這種滿嘴爆粗話的人。”


    我聽見身後傳來安向陽磨牙的聲音,他兩三步趕上我,惡狠狠地說:“你媽沒喜歡我,是因為我性格太內向,不好意思跟她表白。哼,我當年要是有現在一半的魄力,你恐怕就該有一窩的弟妹了。”


    “魄力?”我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鄙夷地說:“你現在這麽有魄力,我也沒見著半個師弟師妹的影子啊。”


    這話頭本是他挑起的,說到這裏他竟然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撓撓頭,含羞帶臊地說:“什麽師弟師妹,我除了你娘,誰也看不上。”


    我瞧他那粗剌剌的樣子,心裏突然升起一絲溫暖。在這世上,相愛的人之間難舍難分很正常,比如我和周廣瑋。但隻有一方愛著,另一方並不知情,還能愛得如此執著的,卻不多見。


    普天之下,和安向陽一樣憨傻的人,還能有多少?如果母親在世,我倒真的希望她能看見安向陽的真心,也想祝福他們互相關懷、互相珍惜,但,這畢竟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了。也不知道安向陽為我母親守著的這一片真心,會不會讓他的餘生變得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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