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醒來的時候,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一事實。兩次了,我居然都被人救了起來,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種力量,叫做命不該絕?


    然而,我為什麽這麽難過呢?老天為什麽要如此痛恨我,連個永久的安寧都不肯給我,要讓我生生受這種無邊無盡的折磨?


    我看見安向陽赤紅著眼睛守在我身邊,整個人就如雕像一般,看不出什麽情緒,又似乎在醞釀著什麽。


    “你救我幹什麽?為什麽不讓我去死?”我問他,感到無比委屈和絕望。都說尋死需要好大的勇氣,而既然我那麽有勇氣,他們為什麽就不讓我如願?


    我的倔勁上來了,一把扯掉手上的輸液管,翻身爬起來,扶著牆往外走。我的思維接近瘋狂,唯一的想法就是,我絕對不能回重慶,就算死不了,我也要逃走。


    咣當一聲,安向陽猛地站起,擠翻了椅子。他兩三步趕到我麵前,抬手就是一記重重的巴掌,打得我臉上火辣辣的。


    他暴怒了,雙手鉗住我的肩膀,惡狠狠地喊:“蔣茵,你到底在作什麽死?!你知不知道,為了救你,我才從重慶趕到這個鬼地方,我放棄了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安穩生活,就是想給你媽媽一個交待!從日本人手下活著出來的隻有我們兩個人,你知不知道你所不稀罕的生命,正是其他同誌奢望不來的寶物?”


    那又如何?別人不想死,不代表我就要活著。我不為所動,任憑他怎麽說,我都咬緊牙關不吭聲,用沉默來回應他的一切情緒。


    他終究還是拿我沒辦法,額上爆出青筋來,硬是把自己的怒火壓了下去,沉著聲音說:“我來之前打聽過了,你喜歡的那個人,已經回到軍統去了。既然他沒死,你也沒必要非尋死覓活。”


    聽他提起周廣瑋,我的心瞬間恍惚了一下,接著是難以言表的痛苦。我知道周廣瑋還活著,我比誰都更加清楚,安向陽以為我不知道,他以為他告訴了我,我就能有活下去的勇氣。


    殊不知……我渾身一個癱軟,好不容易掙紮出的一絲氣力被抽得一幹二淨,我跌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滴落下來。


    “他是活著,我來之前,已經跟他告別了。”我有氣無力又生無可戀地說。


    安向陽大吃一驚,呼啦一下子蹲下來,一臉詫異地望著我,“既然你知道,為什麽……”


    他的話頓住了,想來是明白了我的用意。他的眼中流露出深切同情的目光,那目光讓我看了,不由得要枯笑一聲。


    我挽起袖子,露出被關野雄二毒打的傷痕,淚流滿麵地說:“我要拿什麽去麵對他呢?我已經是這樣一個被糟蹋過的女人了。師父,你告訴我,我要怎麽回到重慶去?怎麽才能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回到我從前的生活?”


    安向陽紅了眼睛,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劃過我受傷的手臂,死死咬著牙,半晌都沒有說話,仿佛我的傷,比傷在他身上更讓他痛苦。


    也許是退居二線的時間久了,讓他從一個冷血特工變回了熱血男兒;也許是對我母親的難忘,讓他把為數不多的溫情都傾注在了我的身上。總之,我從沒見過一個同誌,如他這樣勇於表現自己的性情。


    然而,他終究是找不到辦法來勸我的。未來的生活對我來說,本就是一個死局,他明白他解不開,除了我自己之外,沒有人能解開。而我唯一能解開這死局的方式,就是苟且偷生,埋沒廉恥,忘記自尊。我想,他也不會讚成我以那樣的方式活著。


    我用顫抖蒼白的手抓住他的衣袖,小聲懇求道:“師父,算我求你,別再讓我活下去了。多活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無盡的折磨,我真的受不了,真的。”


    他不忍地望著我,同樣顫抖著說:“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死。清英就剩你這麽一個女兒了,有朝一日我也下去了,要怎麽跟她交代?”


    我無法回答,隻能不斷地掉眼淚。安向陽看了我半天,終於伸出手,像個父親一樣把我輕輕攬在懷裏,拍著我的後背說:“孩子,我並不知道你從一開始就抱定了這樣的想法。如果我知道,是一定不會讓你來的。但是,你的死並不能解決一切,反而會讓活著的人更痛苦,你想沒想過這一點呢?”


    我不知道,我也沒想過,我隻知道,活下去我會很痛苦。


    見我無聲落淚,安向陽摸著我的頭,用他所能用的最溫和的語氣對我說:“蔣茵,我知道你很難過。如果這能對你有幫助的話,我會重回軍統,替你媽媽好好照看你。以後不管有什麽事情,你都不是一個人了,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好不好?”


    我說不出話來,隻覺得此刻他的懷抱,是我能找到的最溫暖的依靠。他不是我爸爸,但是卻正在施與我從來沒有享受過的父愛。


    就在他安慰我的空當,小護士撞開病房門跑了進來,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好了,你們得趕快離開這裏,日本人來了。”


    “什麽?”安向陽本能反應迅速地站了起來,一手把我從地上抓起來夾著,大步往外走,目光炯炯地問小護士,“你怎麽知道要來報信?”


    日本人來了,人人都要躲,這實屬正常。然而,她獨獨跑過來通知我們,可見對我們的身份已經有所察覺。


    小護士並不知道她已身處危險當中,她麵前的這個令她無比崇拜的男人,隨時都可能為了我們的安危,將她殺人滅口。單純的她不僅沒覺出危險,反而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幫他攙扶著我,迅速往外衝。


    “來不及了,他們已經從正門過來了。”我聽見不遠處許多人的腳步聲,知道日本人逼近了,又說:“你們別管我,趕快逃命去吧。”


    “閉嘴。”安向陽不由分說地製止了我接下來的話,胳膊一個用勁,將我又夾緊了些,腳步更快了。


    “我們到武漢去拉藥品的車還在後院停著。”小護士機靈地說。


    安向陽狐疑地望了她一眼,終究因為沒有別的選擇,而不得不相信了她。


    我們來到後院,那裏果然停著一輛運貨車。安向陽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去,先將我塞進車裏,然後自己坐上了駕駛位。小護士一用力,也爬了上來。


    “你幹嘛?”安向陽虎著臉,嚴厲地問。


    “我跟你們一起去,她身體還沒康複,你們需要我。”小護士理所當然地說。


    “下去!”安向陽可把他粗暴的一麵都顯露出來了,“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出賣我們。”


    平時溫順的小護士這會兒將眉頭一皺,頗為不高興地就要說什麽。


    我可是見識過她的嘮叨,生怕她一時興起,跟安向陽糾纏起來,忙說:“她不會出賣我們的。要真是那樣,大可直接把我們交給日本人,又何苦來通風報信。帶著她一起走吧,留下她不是死路一條嗎?”


    安向陽不再說什麽,一腳油門,車子轟地一聲竄了出去。我們駛離醫院,小護士兀自從後車窗觀察敵情,顯出很警覺的樣子。


    “有吃的嗎?”我捅了捅她,問道。


    小護士很驚喜的樣子,開心地問:“你終於想吃東西啦?”


    不是我想吃,而是大敵當前,安向陽可能會需要我的支援,我必須補充體力。


    她見我不說話,渾身上下地摸索了一陣,終於在裏麵的衣兜裏找到三顆糖果,悉數遞給了我,鬆口氣道:“好在我藏了幾塊糖當零食。”


    我接過來,迅速扯掉糖紙,一把都塞進嘴裏,嘎吱嘎吱地咬碎了吞下去。


    小護士死死盯住我的嘴,不舍地說:“你連味道都不嚐就這麽吃啦?”


    我不理她,轉身往安向陽腰間摸去,她更是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在我褲腿裏。”安向陽知道我要幹什麽,一邊猛踩油門一邊說。


    我彎下腰,終於在他褲腿裏找到一把槍。當我抬起頭的時候,聽見小護士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我們換個位置。”我不想跟她解釋我和安向陽的身份,即便她知道了,也對現狀沒什麽幫助。我需要的是坐在靠車窗的位置上,以便隨時對敵方的追兵展開攻擊。


    也許是我手裏的槍成功地震懾了她,她二話不說,乖乖地從我身後爬到我和安向陽中間坐好,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聽見安向陽輕哼著抱怨道:“就說不帶她來,看看,是不是累贅?”


    “算了,要死一起死。”我冷淡地說。


    安向陽沒吭聲,倒是小護士怯怯開口,“那要是想活呢?你能跟我們一起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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