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醫院的太平間時,外公已經在這個陰森的地方耗盡了身體的最後一絲溫度。他雙目緊閉,口唇張開,似是用盡了生前最後一絲力氣也無法再繼續呼吸,才終於放棄了掙紮,安然地離去了。


    我撲倒在他冷冰冰的身上,一邊喊著讓他看看我,一邊去扒他的眼睛。我想讓他改變主意,不要拋下我。可是我看到的卻是一隻混沌的瞳孔,比我見過的血流滿地的場景更加無情和冷漠,它的毫無生氣隻會提醒我外公永遠不會回來的事實。


    我渾身一抖,縮回手臂,腦子裏瞬間就懵了。我真的失去了唯一一個親人,今後的路,隻剩下我自己了。怎麽會這樣?


    “蔣小姐,看完了亡者,您該離開了。”醫院的隨行人員走上前,善意地提醒我。


    我一動不動,雖然聽見了他的話,卻沒法做出反應。心中隻有一個想法,我要永遠呆在這裏,這樣就可以不用跟外公分開了。我不要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我,他去哪裏,我都跟著他。


    “蔣小姐,這裏陰氣重,您身體不好,不要呆太久,請跟我們離開。”工作人員又上前一步,更加懇切地說。


    我還是不理他,情緒上已經開始厭煩。就不能讓我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呆一會兒嗎?我是死是活,跟你們又有什麽關係?


    “蔣小姐,我們要回到工作崗位上去了,您在這裏,我們沒辦法鎖門,請趕快跟我們離開。”他說著,竟然過來拉扯我的胳膊。


    我一把甩開他,對他怒目而視。或許因為我的神情太過嚇人,他竟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猶豫著,想繼續勸我,又不敢開口。


    我不理他,繼續看著外公。內心深處也知道,再看幾眼就要說永別了,我終究是不可能跟著他到他現在就要去的地方的。


    我不知道工作人員是什麽時候不見的,也不知道身邊什麽時候就多出了幾個健壯的男醫生。我隻知道,他們不由分說地拖著我,就往太平間外麵走。


    “外公……外公……”我哭喊著,無力與他們抗爭,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外公離我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我被扔在太平間外麵,他們剛一鬆手,我就掙紮著要衝進去,胳膊卻又被什麽人給拉住了。


    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蔣茵,節哀順變。”


    這聲音拉回了我走火入魔的心智,給我帶來了一點希望。我回過頭,用模糊的眼睛望著他,委屈地說:“他們要帶走外公……”整個人就在他同情的目光中徹底崩潰了。


    “我送你回家。”許嘉函沒多說什麽,伸出手來半支撐半強迫地帶我走出了醫院。


    回家的路上,我沒有問他是怎麽逃回來的,因為不用想也知道,那會是一個多麽慘烈的過程。他現在衣冠整齊、毫不落魄,隻能說明,那場噩夢對他來說,已經全部都過去了。


    我們到家的時候,何嬌豔明顯對許嘉函的歸來表示出了又驚又喜的態度,隻是礙於我在,沒好意思表現出來罷了。


    我不想做這個讓她顧慮的人,也沒有吃飯的胃口,就躺在外公的臥室裏,抱著他的枕頭流淚。除了哭,我找不到別的事來做,也沒有心情做任何事。我不能思考,心依然很痛,眼淚源源不絕地流下來。


    我哭得很累,不知什麽時候竟然睡著了。這一覺仍然不安穩,好像總有個東西壓在我的胸口,整個人都是憋悶的。當我因為無法呼吸而睜開眼時,身邊隻有許嘉函那疲憊而落寞的麵孔。


    我終於有了些想法,也有了些力氣,可以問他一些事。雖然我已經恢複了理智,但仍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僥幸心理,我問:“許嘉函,魏傑她是不是在騙我?周廣瑋到底去哪兒了?”


    許嘉函充滿歉意地看著我說:“蔣茵,對不起,當時日本兵扔了一個炸彈,在車上的人都沒逃出來。”他說著說著,竟流出了眼淚,似乎他對周廣瑋的死負有很大的責任。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因為我實在找不出什麽理由能證明周廣瑋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見我發呆,許嘉函悲痛萬分,他的身體縮成一團,不斷地抽泣著,“蔣茵,我對不起你們。我不應該把周廣瑋帶到武漢去,現在我也不應該自己回來,我真是個混蛋!”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胸口像堵著一團吸了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無比困難。


    許嘉函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哽著喉嚨問:“蔣茵,你就沒什麽話要對我說嗎?或者,你打我一頓也好。隻是,別再這樣難過了。”


    我不答話,是因為實在沒辦法回答他。在我的潛意識裏,有一個想法,很希望現在回來的人是周廣瑋,而不是許嘉函。我知道我很自私,也知道我這樣的想法簡直天理不容,但我真的沒辦法對周廣瑋的死釋懷。


    門外響起三下很輕的敲門聲,我和許嘉函都沒說話,隻見何嬌豔小心翼翼地開門進來了。


    “許……同誌,麻煩你出來,讓蔣茵好好休息。我在樓下煮了點東西,你吃了飯再走吧。”她像是生怕會惹怒我一樣,全程都謹小慎微地說。


    我自然是不會仗著自己悲痛就遷怒他人的,打小我就沒有這樣任性的資本,也不會養成這樣難纏的性格。


    我看了一眼許嘉函,平靜地說:“是啊,吃了飯再走吧。今天就不留你了,改天我們再聊。”


    還有什麽可聊的,現在的我,恨不得把自己隔絕在全世界之外,最好沒人理我,讓我自生自滅。


    許嘉函頗感安慰地看了我一眼,沒再多說什麽,很有眼力地跟著何嬌豔出去了。我聽見他們倆的腳步聲走遠了,這才從床上爬起來。


    月亮掛在幽暗的天際,投下慘白的光。我站在窗前,無知無覺地望著月亮,睡意全無。擦幹了眼淚,不知什麽時候臉上又變成濕濕的一片。


    哭了停,停了哭,我毫不克製自己的情緒,任由悲傷將我吞沒。時間悄悄地溜走,淩晨時分,我終於恢複了思維,淚水似乎也已經幹涸。我在房間裏兜了兩圈,卻不知道該幹些什麽。


    我信步走出房門,從樓上到樓下來來回回走了幾遍,心裏空虛得連看到自己的影子都感到害怕。我壓抑著自己想要尖叫的衝動,告訴自己冷靜下來,既然房子裏這麽沉悶,就幹脆到外麵去好了。


    我走出花園,來到街上,時間尚早,隻有少數店鋪的攤主已經起來為一天的生意做準備,有的街道甚至還在沉睡之中。太陽還沒升起,天色似明似暗,讓人的心情還不能完全放鬆開來,除了陰沉,我什麽都感覺不到。


    我隻是憑著感覺走著,既沒有看風景,也沒有想事情。不知走了多久,總之天已經大亮,我疲憊不堪,頭昏昏沉沉的,胃裏空空如也,身上也乏力。一抬眼,竟看到了那間熟悉的早餐鋪,我隨便找了張凳子坐下來歇歇腳。


    “姑娘,要吃點什麽?”店鋪的老板熱情地迎了過來,滿臉堆笑地看著我。


    “我沒帶錢。”我麻木地看著前方,隨口回答道。


    老板的臉色略有尷尬,不過很快又恢複了笑容,“沒關係,姑娘,我認識你。之前跟你來的那個男人,是我們店裏的常客。我先給你上碗餛飩,等你什麽時候想起來了,再給我錢也不遲。”


    老板和善地到廚房去給我端餛飩了,可我一旦靜下來,就會想起周廣瑋和外公,鼻子裏又泛起了酸。


    等老板殷勤地把餛飩放在我的桌上,替我擺好了勺子,我終於忍不住大哭了起來,善良的老板被我嚇壞了。


    “你看看這姑娘,不就是一碗餛飩嘛。我都說了,你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把錢給我就行了。要是你自己不方便來,叫人給我帶來也行。再不濟你忘了,這頓就算我請你的,我都不在乎,你怎麽還哭了?姑娘,快別哭了,不然別人還以為我把你怎麽樣了呢!來來來,餛飩要趁熱吃,快,吃吧,吃吧!”


    老板一邊安慰我,一邊把勺子往我手裏塞。我點點頭,眼淚掉落在碗裏,和麵湯融合在一起。我舀起整個餛飩放進嘴裏,一邊抽泣一邊大口嚼著,老板歎了口氣,趕快躲回廚房裏去了。


    我一邊吞咽,一邊報有可笑的希冀,往我對麵的位置上看。那裏沒有周廣瑋,我的心再次沉下來。


    我想起那個和他一起上班的清晨,我們就坐在這個餛飩攤上,我東張西望,他吃得飛快。那時的我,沒有料到他後來會變成我的男朋友,也沒有料到,我最終會失去他。


    今後的今後,每當我想念他,想念這裏的餛飩,想念那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我都隻能一個人到這裏來,孤獨地吃完一碗餛飩。我的身邊,再也沒有他的陪伴。


    想到這裏,香噴噴的餛飩突然變了味道,變得十分苦澀並且難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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