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外公跟我說,那天在花園裏,他就像突然中邪了一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裏走。雖然在奮力找路,可是他渾身上下都不聽使喚,所以隻能在一個地方打轉。


    至於後來,他被我發現的時候,有一瞬間,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誰。他的心中感到很害怕,但是卻全然無法控製自己的感官和思維。好在,這種感覺隻持續了一會兒,他最終還是恢複過來了。


    我聽見他這麽說,心中就像被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以我看來,一輩子都無比堅強無比堅定的外公,能說出這種示弱的話,本身就是一件很令人悲傷的事情。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靠在門上無聲地大哭了一場。周廣瑋不在,我擔驚受怕,外公又病得這麽奇怪,我隻能一個人頂著壓力,實在是太難熬了。


    我在想,人活著享受過的天真和快樂,總有一天會被現實擊得粉碎,這就是人生嗎?我們得到過多少幸福,就要忍受多少折磨,上天的公平,難道就在於此?


    又過了幾天,我和外公正在吃早餐,外公的食欲看起來還不錯,竟然多喝了一碗粥。飯後,我坐在沙發上給他讀報紙,他並沒有如平時一樣昏昏欲睡,反而聽得很仔細。他問了我幾個時事的問題,我都盡我所能回答了。


    他突然打斷我說:“茵茵,你的生日似乎快到了。”


    我很驚喜,因為外公昏昏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狀態已經持續很久了。今天難得他神智這麽清楚,我開心地回答:“是啊外公,我的生日要到了。”


    外公慈愛地笑笑,問我說:“你還記不記得,外公曾經答應過你,等你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點頭,“當然記得,沒想到,這個日子這麽快就要到了。”


    想著我離秘密如此之近,長期壓抑的心裏竟然泛起了那麽點期待。


    外公嗬嗬一笑,拉了我的手過去,放在他的手裏輕拍。他的手很大,我的手比較小,他的布滿皺紋,我的細滑白嫩。僅僅是兩隻手,又讓我的心裏難過了起來。


    外公老了,再也不能為我遮風擋雨。有的時候,他竟像個小孩子一般,在等待著我的照顧。而我,卻沒有自信能扛起他的那一片天。


    我為自己懊惱,也為自己憂傷,可我唯一能做的,除了祈禱最壞的情況不要發生之外,就隻剩下混日子了。


    武漢那邊沒有壞消息,外公好好吃了飯睡了覺,這一天對我來說,就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我不知道,這樣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然而我也不想從這裏麵解脫出來,如果解脫就意味著我要失去誰的話。


    我忙忙碌碌地生活,並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麽,直到某天,股長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我推開門,他一臉抱歉地看著我,我便開始害怕起來。


    “蔣茵。”他叫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後頓了頓,那一秒鍾,對我來說好像經曆了一場煉獄。“剛才你的家裏來電話,說你外公住院了,好像是中風。”


    中風這個詞一從他嘴裏出來,我的整個人都懵了,我顫抖著壓抑自己的情緒,帶著哭腔問:“股長,我可以請假嗎?”


    “去吧。”他難得大度了一次,對我無比憐憫地說:“畢竟你隻剩下外公一個親人了,等他恢複健康,你再來上班。軍統的工資,一分也不會少發給你,這點你放心。”


    我機械性地點點頭,並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便飛奔出去了。出了局本部大門,我看到我家專用的司機正等在門口,我二話不說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對於外公住在哪個醫院,他比我還要清楚,不用我開口,他就加足馬力衝了出去。很快,我們到了。他迅速停好車子,一聲不響地帶著我直接趕到外公的病房外。完成任務後,他向我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隔著病房的門,我看見外公仰麵躺在病床上,嘴巴張開著,完全失去了意識。他的腦袋旁邊,放了好幾個用來降溫的冰袋,身上插著個吊瓶。


    自小,我所見慣的,都是他器宇軒昂的樣子。即便坐在輪椅上,他看上去也並不矮小,依然有很強大的氣勢。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沒有尊嚴、如此沒有思想。


    我哭了,在我尚未鼓起勇氣走進病房的時候。在醫院的走廊裏,我無助得就像一隻失去媽媽的小羊。各種人從我身邊掠過,向我投來複雜的目光,可沒有人駐足停留,問一聲:姑娘你怎麽了?


    我知道,這就是醫院,一個生老病死不足為奇的地方。可我是那樣害怕、那樣孤單,我多麽渴望有人過來跟我說句話,讓我可以從這種令人絕望的氣氛中稍稍脫身。


    我等來的人,是護士。她將我扶起,耐心地送我進了病房。然後,她去檢查外公的情況。


    “哎呀,這個病人失禁了。”她頗為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問:“你是病人的什麽人?”


    “我是他孫女。”因為著急,我止了哭聲,拚命想著我能為外公做點什麽。


    護士盯了我一眼,又問:“你家還有沒有別人了?總要有個人給病人照顧一下大小便。”


    聽到這裏,我一下子沒了主意,淚眼望著護士,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我家沒有別人了,隻有我和外公兩個人。我,我不知道,要怎麽照顧他的大小便?”


    “一般男人要小便的時候,這裏會……”她說了一半,猛地停住了,然後同情地望了我一眼,歎氣道:“每過一個小時,你就來找我一次,我幫他檢查。”


    我大感安慰地點頭答應了,為她對我表現出的理解而心存感激。她向我招招手,“過來幫忙。”


    我趕忙走過去,隻見她從櫃子裏拿出一條白色的床單,折了好幾折,指著外公說:“病人現在的情況不適合移動,我們暫且把這條床單墊在下麵,免得太過潮濕,病人會長褥瘡。”


    我嘴裏答應著,卻全然不知要如何操作,隻能傻愣愣地看著她。我從沒覺得自己如此無用,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在生老病死麵前,人是多麽渺小的存在。


    護士嫻熟地將胳膊伸到我外公的身下,將他的臀部稍稍提起,然後另一隻手迅速地把床單塞了進去,跟我說:“拉住那一邊鋪好。”


    我趕快去接,同時感覺到床單上一片濕涼,貌似外公已經失禁有一段時間了。


    我含著眼淚將床單仔細鋪好,整個人都在打顫。我可憐外公,非常想叫醒他,但自己也知道,那是無望的。


    護士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挺溫和地說:“小姑娘一個人挺不容易。我會跟同事們打好招呼,你有什麽應付不來的事情,盡管開口。”


    我用力地點頭,很想對她擠出一個感謝的笑容,然而,眼角嘴角都是苦的。


    護士長歎一聲,出門去了,病房裏就隻剩下外公和我了。他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我們倆無言相對,我看著他,他閉著眼。


    整個氣氛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我迫切地想要打破沉默,讓這個病房看起來有點生機,便說:“外公啊,你不是有個秘密要告訴我嗎?是什麽秘密啊?跟我母親有關,還是跟我父親有關?”


    “外公,周廣瑋到武漢去執行任務了。我之前沒機會告訴你,也怕你擔心。其實我也擔心,你說,他這麽厲害,是不是一定能完成任務?”


    “外公,你要快點好起來呀!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不好起來,都沒有人陪我過生日了。周廣瑋說他會盡量趕回來的,看來是沒戲了。我所有認識的人當中,隻有你能陪我了。”


    “外公,你之前送我的那身旗裝,就是外婆的嫁妝,我穿著和周廣瑋跳了半隻舞呢。隻是我忘了問他,我穿旗裝好不好看了。”


    “外公,其實我挺好奇的,你和外婆之間的故事是怎麽樣的啊?為什麽她一個滿清的格格,會認識你這個立行社的特務呢?”


    我喋喋不休地跟外公嘮叨著,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也不管有沒有邏輯,是不是突兀。病房裏就我一個孤孤單單的聲音,一開始的時候,我還不覺得怎麽樣,時間久了,空虛襲上心頭,恐懼感再一次占領了製高點。


    我趴在外公的被子上,委屈地哭了。我這才知道,什麽叫舉目無親,什麽叫無依無靠。我開始埋怨母親,怨她英年早逝,拋下我和外公一老一小於不顧;也埋怨父親,怨他生死難卜,拋下我和母親一對弱女子於不顧;更埋怨周廣瑋,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遠去他鄉,為不知所謂的某些人事拚命。


    總之,他們的心裏裝得下黨國,裝得下軍統,裝得下我所不知道的事物,卻唯獨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我越想越委屈,哭著哭著,竟然趴在外公旁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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