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愛。


    盡管這愛,在為了追求承繼香火,延傳血脈中被忽略了,掩蓋了,後來甚至是在四年不斷不休的爭執中衝淡了。盡管這愛,已漸漸由男女的激情轉化為親情,失卻了最初的激越。


    但今日乍然被問起,他的第一反應仍然是愛的。猶如已不知不覺長成一體的血肉,若被分開,必定痛入骨髓。


    衛曉男卻在他的沉默中失望,“那麽,你愛田歡嗎,你的女兒?”


    “當然。”田慶民幹脆利落地回答,用滿是胡茬的嘴巴親了親田歡的臉。


    “那就好。”衛曉男道,“單親家庭的孩子有多可憐想必你也清楚,如果你想要給田歡一個完整的家,美好的童年,你就盡力挽回吧。”她忍住了接下來的話,掏出手機打字。


    “田歡的手臂上都是咬痕——是她自己咬的,人在痛苦萬分無法排解時會有自殘的行為,這是抑鬱症的一種症狀,田歡的種種外在表現已經說明她存在兒童抑鬱症的傾向了。這點你們必須得注意——我還沒跟若蘭說,怕她現在承受不住。但你當父親的心裏得有數。”


    叮咚一聲信息過去,田慶民奇怪地拿起手機看,臉色霎時變了,第一反應是擼田歡的袖子,衛曉男趕忙止住,給他使了個“不要”的眼神。之所以沒用嘴巴講,而是借助手機,便是不要讓田歡聽見。當著孩子的麵觀察探討並研究這些,是很不利於她的心理健康及康複的。


    “不能太大驚小怪,免得傷了自尊心。”衛曉男低聲道。


    田慶民無奈又心疼,將田歡抱得更緊了些。


    衛曉男先帶田慶民回自己的住處,果然在床墊底下發現了一枚鑰匙,接著又按照秦漢庭所給的地址找了過去。進門後發現其戶型與衛來喜所住的一模一樣,但裝修要高檔不少。


    然而讓衛曉男驚訝的並不是裝修,而是其衛生情況,堪比星級酒店。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收拾的整整齊齊,擦掃得一塵不染,衛來喜那屋跟這比起來簡直是邋遢。


    茶幾上唯一的物件就是紙巾,放在精致的原木色餐紙盒裏,強迫症似的擺在桌子的正中心,整個客廳沒有發現垃圾桶,衛曉男去廚房一轉,玻璃窗,油煙機,大理石台麵和灶台都鋥亮如新,帶蓋的垃圾桶藏在門後麵,非常隱蔽,衛曉男平素自覺很愛幹淨,此刻心中自愧不如,她又往臥房裏瞅了幾眼,寬大的床上被褥鋪得一絲褶皺都無,淺色的布料上繪著藍天綠樹,蒲公英在半空中飄舞,唯美如夢。


    田慶民忍不住嘖嘴,“衛老師,你這朋友有潔癖?我住這實在不敢下腳啊。”


    “沒事,興許是找鍾點工收拾的。你放心住,他人特好,即便弄髒也不會計較的。”衛曉男寬慰他。


    “算了。我還是不進臥室了,就在沙發上湊合幾晚吧。”田慶民轉了幾圈後,將他的行李箱放在沙發邊上,抱著田歡坐下,幫她脫下外套,順便卷起她的袖子檢視胳膊上的傷口。


    田歡縮起胳膊不讓看,但他還是瞧見了,層層疊疊的牙印兒,觸目驚心,有些出血的地方已經結痂,這情形比昨晚衛曉男初見時已經好太多。


    “歡歡你……你不能咬自己呀。”田慶民心打起顫來。他平時跟女兒的交流不算多,但俗話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情人,看到她小小年紀將稚嫩的皮膚自殘成如此慘狀,又憐又氣。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講了句文縐縐的話又意識到小孩子聽不懂,便將之強咽下去,改口道,“歡歡,你是爸爸的寶貝女兒,要好好愛惜自己,不能做傷害自己的事情。”


    田歡垂著頭默不作聲,田慶民望著她曾經圓嘟嘟現在日漸消瘦的臉蛋,不由悲從心來,“對不起歡歡,都怪爸爸,我……”他不知道該怎樣向田歡懺悔,說他不該重男輕女,忽略了美麗乖巧的女兒?說他不該強要二胎,更不該鬼迷心竅夥同父母合計讓周迎娣打胎?還是說他渾渾噩噩,糊塗至極,活到了三十歲還搞不清幸福人生的真正含義?


    無限悔恨都化作眼底的潮澀,他用寬大的手掌搓了搓田歡的小臉,“歡歡,原諒爸爸,相信爸爸,爸爸愛你,愛媽媽,你跟衛老師回去,幫爸爸照顧好媽媽,等媽媽氣消一些,我再去陪你們。我們是永遠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田歡像是聽進心裏去了,踮起腳來親了親爸爸。


    田慶民被這一吻甜化了,眼角泛出淚光,趕忙背過身去擦拭。


    “來,我送你們回去。若蘭那裏不能離人。”田慶民站起來,“我今天就不跟她添堵了,她一見我就氣,明天一大早我再過去。”


    一行三人驅車返回周迎娣的小區,衛曉男讓田歡與田慶民道了再見,便匆匆離去。


    “麻煩您了,衛老師,謝謝您。”田慶民在衛曉男身後大聲喊,也不知道她聽到了沒有。隨後他駕著空蕩蕩的車子在同樣空曠的道路上行駛,心像是被剜走一塊,疼疼的,空空的,無著無落。


    手機鈴聲響起,他順手接聽,是田母的聲音,“慶民,情況怎麽樣了?她還跟你鬧嗎?”


    “嗯。”田慶民有氣無力。


    “真矯情啊。多大個事兒。”田母有些氣憤,回頭跟田父嘀咕,“沒完了這還。”


    “你跟她說,女人為夫家生兒育女是應該的,她給咱們生了個女孩了,下麵就該接著生男孩,這是個理字;咱們隻是商量著讓她打胎,還沒實施呢,她就大鬧起來,自作得從樓上滾下去流了產,這怪不得咱們,這是個命字;你又是救她去醫院,又是依著她連夜回了島城,年都不陪著我們老兩口過,這是個情字。論理,論命,論情,她都不該再任性。接受現實,養好身體,再接再厲。才是正經。”田母一口氣說這些,層次分明,有理有據,不愧是幹居委會出身。


    要在從前,田慶民肯定是覺得母親說的百分百正確,現在卻十分逆耳,但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反駁她,隻好歎了口氣,“你們別管了。我會處理好的。”


    “不管怎麽行?”田母急了,“你是個實心眼的老實孩子,沒有我和你爸給你撐腰出主意,你不得任憑媳婦揉捏?”


    “我跟你說,她小產了,還受了傷,你好吃好喝地伺候她,這倒沒的說,是應該的,我和你爸不會有意見,但原則問題上不能退讓,怕老婆可是男人的大忌。”


    “哎呀,什麽怕老婆,不是那回事,你們不懂,這是我倆自己的事兒,你們就別跟著摻和了。越摻和越亂。”田慶民第一次對父母的話產生抵觸。


    “誒,慶民,你個臭小子。”田母氣得將電話遞給了田父,讓田父出來幫腔。


    田父將煙頭摁進煙灰缸,直接吼道:“不行就離婚,母雞不會下蛋,不願意下蛋,淨下臭蛋,要它幹什麽?”


    “哎吆,孩他爸,你這句話說得真難聽。”田母搖了搖頭,重新搶回電話,“你爸粗魯,直腸子,他的意思是,你盡量勸著若蘭點,讓她好好養身體,爭取盡快再懷下一胎。你們還年輕不是?流個孩子算什麽,我們這一代的人,哪個女的不得流上好幾胎?就連我,帶環之後不知怎地還不小心又懷上兩個呢,不得不去做了引產手術。”田母情急之下也無忌諱了,將自己的陳年舊事吐露出來,這對於田慶民倒是第一次聽說。


    “嗯,行。”田慶民不願意再就此事囉嗦,便隻好應下來。


    田母將心略放了放,便問:“你現在在哪?今晚怎麽過?若蘭沒法做飯了吧,你能整出年夜飯嗎?”


    田慶民望著沿途關門閉戶的飯店,它們都不再營業,回老家的回老家,在當地的也都慶祝春節去了,他上哪兒整年夜飯去,今天中午不餓肚子就不錯了,現在隻盼望著秦漢庭冰箱裏能有點存貨湊合下。


    “哎,這鬧得,我和你爸也沒胃口,家裏冷冷清清的,這輩子第一次過這種沒滋沒味的年,希望明年一切順利吧。”田母嘮叨著,“改天我得去找那個大師,跟他討要個說法,要了我兩千塊錢呢,騙子嘛這不是,真缺德玩意兒。”


    田慶民敷衍著掛了電話,秦漢庭的住處便就到了,他直接去冰箱裏扒拉了扒拉,心想著若是沒東西,他還得趕緊去超市順便捎一些來,主要是給周迎娣那邊買,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臨回老家前自己家的冰箱已經在唱空城計。


    不曾料想秦漢庭的冰箱裏竟塞滿了食物,魚、蝦、肉、蛋、奶、豆、罐頭、丸子應有盡有,就差時令蔬菜,估計是嫌蔬菜不易保存,所以秦漢庭沒囤。


    “小夥不錯呐!是把過日子的好手。”田慶民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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