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怎麽會這樣?”田母走到田父的麵前,滿臉沮喪。


    田父不說話,濃重的煙霧將他愁眉緊鎖的老臉罩得朦朦朧朧。


    “看得到底準不準?”田母不甘心地嘀咕著,突然走回臥房,“不行,我得親自問問他。”


    田母找的人是一個拐了很多彎的親戚,在田慶民帶周迎娣去的那家醫院做二把手。田母事先由人引薦著跟他見了麵,並送了不少禮,讓他安排著一旦周迎娣去做孕檢便立馬讓負責診察的醫師幫忙查看男女。當然這少不了田慶民的配合,到醫院後他便給那人打了電話,掛號後抽到了b超的號,他再告知那人會在幾診室做b超,最終所在診室的b超大夫便聽從指揮,做個順水人情,悄悄告訴田慶民周迎娣腹內胎兒的性別。


    周迎娣從產檢門診出來時,田慶民正坐在候診椅上神情呆滯,就是因為他剛剛探知結果。


    見田母回了臥室,田慶民與田父相對無言,便也回了與周迎娣同住的臥房。


    他一進門,周迎娣便敏感地聞到他身上沾染的煙味,皺了眉頭道:“爸在客廳抽煙?”


    田慶民沒做聲,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


    清新的空氣隨風襲入,周迎娣的鼻子稍微好受了點,繼續給田歡讀故事。


    田慶民站在窗前怔望著外麵,正午時分,冬日的陽光正暖,樓下有不少人領著小孩子玩耍,有父母子女,也有祖父母和孫子孫女,俯瞰中的田慶民突然感到一陣茫然: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從出生到長大再到離開人世不過短短的幾十年,每日奔波勞碌是為了糊口立命,可挖空心思地想要個男丁又是為了什麽?


    其實他一直想不通,若說為了繼承香火,但香火乃是身後事,跟活著的人有什麽關係?而真到死了便人死如燈滅,一了百了,有沒有子孫綿延又關死者什麽事?


    田慶民不自覺地深歎口氣,臥房門傳來輕輕的敲擊,“慶民,你出來下。”


    田慶民滯了幾秒後才轉身。周迎娣用餘光偷偷觀察他的神情,見他緊鎖著眉頭,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等他身影消失在門口,周迎娣悄聲對田歡道:“歡歡,你出去幫媽媽聽一下爸爸和爺爺奶奶神秘兮兮地在搞什麽,回來告訴媽媽,注意不要讓他們發現你。這是一個偵查任務。”


    田歡乖巧點頭,躡手躡腳地去了,過了十來分鍾後回來,滿臉的緊張。


    “聽到什麽了嗎?”周迎娣摟她在懷裏親了親。


    “嗯。”田歡點頭,兩隻手不安地捏著衣角,“他們在說媽媽肚子裏還是個女孩,還說不要她了,讓媽媽去流產。媽媽,流產是什麽意思啊?”


    周迎娣如同五雷轟頂般僵直了身體,嗓子裏瞬間如幹涸的河底遍布裂隙,發不出半點聲音。


    “媽媽……”田歡看著她害怕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


    “你爸爸怎麽說?”周迎娣強自支撐著身體問。


    “我爸爸沒說話。”


    “一句話沒說嗎?”


    “嗯……好像說了一句,說考慮考慮,然後爺爺奶奶又一直說一直說,我怕媽媽等急了,就回來了。”


    周迎娣胸口就像是被石頭重擊到,又痛又悶,她捂了捂已經很顯懷的肚子,那裏孕育著她的寶貝,她生命中的第二個孩子,為了它她嘔吐了整整三個月,好不容易到現在能吃能喝,它也會隔著肚皮時不時冒個泡,來個花樣遊泳,跟她互動互動。


    可是現在有人正在商量著謀殺它,要將它從她的身體裏活活剝離,就在隔壁房間瞞著她密謀——其中包括了她最親密最信任的人,她的丈夫。


    肚裏的小家夥似乎此時機敏地察覺到了危險臨近,在裏麵翻騰起來,周迎娣咬緊了牙,才不至於舌頭打顫,“歡歡,幫媽媽收拾行李,咱們回家。”


    她將房間裏散落的東西快速收集了下,一股腦兒塞進行李箱,田歡到底是小孩子,呆愣在原地,沒明白媽媽的意圖。


    周迎娣一手拖著箱子一手拽著田歡的胳膊出了房間,恰好田慶民跟田父田母談完了話,向這邊走過來,一眼看見了她,驚訝地問:“若蘭,你去哪兒?”


    周迎娣不說話,去擰門把手。田慶民幾步趕過來,扯她的衣袖,“若蘭。”


    “放開!”周迎娣惡狠狠地衝他吼,門開了,她拉了田歡出門。


    “若蘭!你幹什麽去!”田慶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急切地跑到她麵前攔住她,“若蘭,你聽我說。”


    “滾開。”周迎娣憤怒得變了聲音,帶著田歡硬闖。


    這時聞聲趕來的田父田母急急開了腔,“歡歡媽你這是要幹什麽?大過年的!一家人好好過個年不行嘛。”


    周迎娣聽見他們的聲音更加惱怒,拚盡全力撥開田慶民,“起開!你們這幫殺人犯。”


    田慶民被她掀了個踉蹌,眼看著她就要衝下樓梯,忙上前搶住被她拖在身後的田歡,“若蘭,你冷靜下,凡事咱們好商量。”


    周迎娣鐵青著臉色,去和田慶民搶孩子。


    田歡在這樣的情景下嚇得大哭起來。


    田慶民當然不給她,相反還將她往家裏拉,兩個人大力撕扯著。田歡幾乎哭得斷了氣。田父田母也想上來幫著田慶民,可在他身後幹轉著圈插不上手,反而阻礙了田慶民的去路。


    周迎娣一時氣憤到了極點,她拖著個沉重的行李箱,又加上挺著大肚子,本來是根本爭不過田慶民的,但老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周迎娣此刻便是豁出命去跟田慶民拚。再加上田父田母這兩位老人家著急忙慌地跟堵在田慶民後麵幫著倒忙,田慶民逐漸占了下風,兩個人越來越逼近樓梯口。


    周迎娣背對著高高的樓梯,激烈中腳下一滑,連人帶箱子滾了下去。


    “若蘭!”田慶民驚呆,放下田歡連跑帶跌地追下去,等他到了周迎娣身邊發現她痛苦地緊闔著雙眼,將近二十斤的行李箱恰好砸落在她的腹部。田慶民看向她的身下,殷紅的血液已經滲透了她的褲子,緩緩地濡濕著地麵,在灰色的水泥地麵上蛇搬移動,蜿蜒刺目。


    衛曉男見到周迎娣時,周迎娣正躺在島城市立醫院的病床上,呆滯著雙眼,仰望天花板,麵無表情。她的頭上腿上都纏著繃帶,手上有大片的挫傷和淤青,塗了紫色的藥水,左右手同時輸著液體。


    “不吃飯不喝水,也不說話。”田慶民胡子拉碴,見了衛曉男,便沙啞了嗓子跟她說,“護士隻好給輸營養針。”


    “歡歡呢?”衛曉男問。


    “放在鄰居家了。”田慶民歎息,“沒法帶到醫院來,正好有家關係不錯的鄰居是本地人,在這過年,他們熱心,願意幫著看護幾天孩子。”


    衛曉男點頭,走到周迎娣的麵前摸了摸她的額頭和手心,又幫她掖了掖被角。


    “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雖然孩子沒保住,人也受了傷,但除了輕微腦震蕩外其餘都是皮外傷,好好休養,很快就能恢複。”


    衛曉男忍住眼底的酸澀,望了一眼周迎娣的肚子,“手術在哪做的?”


    “在老家的人民醫院……已經來不及了,當場就出很多血……到了醫院,醫生抓緊做的手術,還說幸好送的及時,要不有生命危險。”


    “怎麽又連夜回得島城?”


    “嗯,她手術醒了什麽話都不說,直接下床抱起田歡就要走。”田歡本來在田慶民送周迎娣入院時被留在田家,但小丫頭驚嚇之中哭鬧個沒完沒了,最後哭得幾乎驚厥,田父田母哄不了,害怕再出事,就打車送到了醫院,讓她守在周迎娣身邊,反而停止了哭泣。


    “若蘭要自己坐動車回來。我哪能讓她這樣,就開車帶他們娘倆連夜趕了回來。”田慶民兩隻眼睛布滿了紅血絲,他從昨天出事到現在一直沒合眼。


    衛曉男拿起周迎娣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裏,她本來是愛手涼的人,但剛剛急火攻心,一路上車前下車後都是狂奔而來,身上出了一大身汗,手也變得滾燙,正好給周迎娣因傷勢和輸液變得冰冷的手暖一暖。


    “你去醫院門口的小賣部買幾個熱水袋來吧。”衛曉男交代田慶民,“她太涼了,需要保暖。”


    “好。”田慶民急匆匆離去。


    衛曉男轉頭凝望著病床上的人。


    周迎娣一張美麗精致的臉因失血而變得蒼白,嘴唇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裂紋,有些已經爆出血絲,此刻她仍目光毫無焦距地看向天花板。


    “若蘭。”衛曉男盡力壓住喉間的不適,“想哭就哭吧,別憋著,憋壞了自己不好。”


    周迎娣毫無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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