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過去了這麽多年,他也能一眼就認得出來她——商詠熙,這一輩子唯一被他稱讚過有天賦的學生。


    楊幌摘下來眼鏡,拿起眼鏡布慢慢擦拭著,再次去看電腦屏幕,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可記憶卻愈漸清晰……


    記得那一年,商詠熙比賽失利,他認為是幼年成名帶來驕傲和自負催生出來的叛逆在作祟!於是,他當著所有人的麵,狠狠的罵了她一頓,甚至,還掰斷了他親自幫她挑選的琴弓!


    沒想到,她卻哭著說,以後再也不會拉大提琴了……


    她是他最得意,最驕傲的學生!她擁有讓他為之嫉妒也瘋狂的天賦,那是音樂人渴望又不可企及的東西,是需要用加倍的努力與汗水才能換來的!可她卻輕輕鬆鬆的得到了。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他相信,她會幫他完成沒有實現的音樂夢想,取得非凡成就!所以,他決不允許她說出放棄的話!


    第一次,他動手打了她。


    那一記耳光的聲音,時值今日,都還時不時的響在耳畔。


    直到第二天,報紙上的新聞鋪天蓋地,他才知道了昨晚比賽期間詠熙父親發生的事,他自責不已,難以想象,小小年紀的她,在電視上親眼目睹了父親墜樓的全部過程,是以怎樣一種心情站在舞台上!可他卻……


    他立即趕去商家,結果,卻看到了一大堆的新聞記者堵在他們家門口……


    後來,詠熙搬走了,聽說搬去了很遠的地方。


    再後來,就失去了她的消息。


    與其說是楊幌出於惜才的心理有所惋惜,倒不如說是他對自己曾經的行為感到羞愧與自責,才會至今都放不下這個學生。


    戴上擦淨的眼鏡,目光重新落在那張照片上,視線竟仍有些模糊。


    當年的小姑娘,居然長這麽大了,還有了未婚夫……


    可他迫切想要了解的是,她還有拉大提琴嗎?


    自己的那一耳光,有沒有打碎她僅存的那一絲希望?


    電話響起時,已經是深夜。


    詠熙從桌上摸到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立即坐了起來。雪琪還在睡熟,她悄悄起身來到客廳。


    將門關好,她坐在沙發上接聽,"阿宇?"


    "詠熙……"電話那端,襲淩宇有幾分醉意,笑著說:"你在幹嘛?有沒有想我啊?"


    "阿宇,你喝酒了?"


    "喝了一點點……"電話裏的聲音有些吵,音樂聲笑鬧聲不絕於耳,詠熙咬著指甲,心裏莫名的有點堵得慌。想要問什麽,卻沒有問出口,隻是說:"已經這麽晚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哦!"喝過酒的襲淩宇乖得不似平時那樣囂張難馴,貼著手機,他說:"詠熙,我好想你啊……要是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詠熙心頭微微輕顫,心尖最軟的地方,總是能被他這樣輕而易舉觸及。


    握緊手機,她剛要說話,對麵就清晰傳來一個女聲:"襲少爺,來嘛,就等你啦!"


    襲淩宇不耐的說:"滾開,我在打電話呢!"


    "是朋友嗎?叫過來一起玩嘛!"


    他不屑道:"她跟你們可不一樣呢!滾滾滾!"


    "嗬嗬,襲少爺轉性了啊?挑上良家婦女了?"


    詠熙咬著唇,眉頭越攏越緊,突然想也不想的就結束了通話。然後倒在沙發上,胳膊搭上眼簾,掃一眼立即響起的手機,她翻過身,直接調成靜音,再也不想接聽。


    目光不經意的就對上了安靜擺放在角落裏的大提琴,心底裏的煩躁,竟一點點沉寂下來。


    起身,走過去,雙手撫上琴盒,整個人愈加平靜了。


    突然心血來潮,她急忙套上大衣,戴上圍巾和帽子,然後背起它就出了門。


    來到小區旁邊的一處公共健身區,詠熙以一種膜拜的心情打開琴盒。連續做了幾個深呼吸,她才將琴取了出來,拉出琴腳,撐在地上,十分不自然的分開雙腳,與肩同寬,將琴身堅著靠著腳。


    做完這一係列動作,都像花了好大的力氣。


    然後,她從第一根弦開始調準a弦,繼而是dgc……


    右手握住弓,手心裏禁不住開始冒汗,手抖得十分厲害,心髒也是突突的跳著。她記得,小時候參加比賽時,哪一次都沒這麽緊張!這感覺好像見到了久違的戀人,太激進了怕唐突,太拘謹又會顯得羞澀,讓她不知該怎麽樣表現好了。


    "平定情緒,深呼吸,身體放鬆,不要總是想著如何去演奏它……把它當成是你最好的朋友,戀人,親人,它是唯一知道你心事的人,所以,它會引領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腦海裏一遍遍重複著楊老師說過的話,她開始慢慢閉上了眼睛,右手握著琴弓,感受著體內一股力量開始充沛,從整個背部開始,延伸到肩膀再到手臂,之後是手腕,手指,指尖,直達琴弓……


    一切就是這樣水到渠成。


    將弓架在琴弦上,左手手指按住琴弦,溫潤醇厚,又有些生澀顫抖的琴聲,在幽靜的夜裏響起。


    像嬌羞的少女,遲遲不肯揭開臉上的麵紗,羞澀著,帶著對周遭環境的迷茫與惶恐,小心的試探著想要邁出第一步,終是沒有勇氣。


    漸漸,隨著弦間音符的流淌傾泄,這種恐懼,漸漸變成了壓抑,迫切得想要尋找出口……


    之後,爆發。


    當少女揭開麵紗的那一刻,一切都悄然改變了。


    風向變了;雲層變薄了;頭頂那盞小小的路燈亮了;十字路口的紅燈變綠;夜班車遲了三分鍾……


    詠熙閉著眼睛,看不見,聽不到,隻是拚命的想要抓住前方降臨的那一道曙光!她知道,那是屬於她的,多年前,她看到過,就在爸爸第一次送她大提琴的時候——


    他說,詠熙,這是屬於你的。


    現在,她想要再次緊緊抓住這道光,哪怕翻山越嶺,跨越長河,攀上懸壁!


    因為,這是屬於她的光。


    空曠的馬路上,一輛跑車急速駛來。


    停在了詠熙居住的小區門口,車上匆匆下來一個年輕男人。車內的人趕緊叫住他:"宇哥!咱們下次什麽時候再聚啊?"


    "等我電話吧。"襲淩宇隨口敷衍。


    "別介啊!今天要不是我生日,想見你一麵都難呢!"六指兒小聲抱怨著,"宇哥,你都把我們這幫兄弟給忘了。"


    襲淩宇回頭,好笑的看他:"別跟個娘們似的唧唧歪歪!趕緊滾回去,我有空的時候會給你們打電話的。"


    "那咱可說定了啊!我走了,宇哥,不妨礙你和嫂子春宵一度了!"


    襲淩宇笑罵:"滾。"


    車子開走,襲淩宇這才又緊張起來,剛邁開步子上台階,倏爾聽到了什麽。


    他怔住,仔細聆聽一會,居然是大提琴的聲音!鬼使神差的,襲淩宇竟順著琴音的方向,從小區拐向了旁邊的小公園,終於,他看到了背對著他坐在裏麵的女人……


    眼眸裏的瞳孔,慢慢放大,有絲難以置信。


    詠熙安靜的坐在那兒拉著大提琴,投入的姿態,渾身忘我。流淌在寂靜裏的每一個音符,仿佛都有了生命,不是揪緊他的領口,就是掩住他的鼻口,讓他難以呼吸。再不然,就是抓住了他的心,讓他跟著她一塊疼,一塊想要流淚。


    這個女人是詠熙,可又不是他認識的詠熙。


    她就在眼前,可又離得他好遠。


    她是熟悉的,可又瞬間陌生。


    終於,一曲終了。


    詠熙睜開眼睛,低下頭,望著琴與弓,還有抖得不像樣子的右手,她卻如釋重負的笑了。


    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她這才驚覺,獨自在外隨時都會有危險發生!


    動作迅速的將大提琴裝進琴盒,背起來就要走,卻在看到眼前的人時,狠狠嚇了一跳。


    ***


    "阿宇?!"


    襲淩宇望著她的目光很奇怪,隱約,有種控訴。


    "你不接電話。"他說。


    詠熙恍然,想到自己剛才那麽幼稚的舉動,詠熙歉意的笑了,"抱歉,我怕吵到雪琪休息,所以將手機調成靜音了。"


    他的眼神直逼她,"然後,就大半夜的跑來這裏拉琴?"


    "嗯。"詠熙坦然的應著,"睡不著,想出來透透氣。"


    她昂起頭,伸了個懶腰,嘴角始終噙著淡淡的微笑。昂起頭看夜空,總是一眼就能找到北極星,笑容不自覺的又散開些。


    襲淩宇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變了顏色的笑。


    明亮的,有些刺眼。


    他低下頭,沉著聲音說:"我從沒聽你提過關於大提琴的事。"


    知道她小時候拉得很好,後來卻不了了之,她沒再提過關於琴的事,他也不會多問。生活的軌跡,就在彼此身上,餘下的任何事,都顯得多餘。


    可是,突然看到她拉琴的樣子,他竟不認識她了!那不再是他一個人的詠熙了,她的背影,離他好遠,不再是隻要伸手就能觸及的距離。


    "嗯,有點想拉大提琴了,所以,今天就拖著雪琪跑去買琴了。"


    襲淩宇掃一眼她抱在懷裏的琴,"今天買的?"


    詠熙猶豫了下,還是坦誠道:"琴是連瑾行送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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