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外,脫歡來回踱步,等待自己出場的時候。狄奧多拉坐在屋子對麵的桌子邊,快速寫著什麽。


    晚上,所有能抵達的元老都被緊急召集起來,開了個臨時會議。剛剛,王老丞相做了個報告,介紹了下動亂的大體情況,之後向眾人承認錯誤,並且宣布辭職。


    在他的報告結束之後,元老們會對此進行簡單的討論。而再之後,就輪到脫歡上場,作為調查和善後工作的主持者,對目前的進度,做一個階段性的總結。


    “這事兒該讓郭康安達來說的。”脫歡看了眼手裏的稿子,抱怨道:“我一直在睡覺呢,有什麽好講的……”


    “讓你說的是事後的各種工作。”狄奧多拉頭也不抬地糾正道:“這不正好是你醒來之後做的事情麽?”


    “我覺得這沒什麽好講的。”脫歡直言:“這些不就是文件匯總麽,隨便找個小吏都能說。讓我去說個什麽……”


    “康弟弟的地位不夠高,你隨便找的小吏也一樣。這就是政治規則,雖然討厭,但對我們來說,沒有它才更可怕。”狄奧多拉放下筆,抬起頭:“而且你要是不遵守規則,那我可就自己上了。”


    “好吧好吧——”脫歡隻好認輸。


    “你別敷衍。”狄奧多拉告誡道:“這次確實是提前讓你出場,準備不充分很正常,但這也不是誰故意為難你。這個安排,還是為了照顧政治規則,維持政治平衡。”


    “康弟弟搞出來這麽大的事情,朝廷必須表明態度。於情於理,我們都不能否定他的做法,那就隻能承認他的功勞。但是這樣的話,他一下就拿了太多功績,超過同輩所有人了。碰到這種事情,就隻能讓你提前出場,來作為應對。”


    “這說得好像我要和他爭功一樣。”脫歡牢騷道:“至於麽……”


    “這不是為了壓製他,反而是為他好。這件事,哪怕結果很成功,也已經超出了他能背負的範圍,必須有人給他撐腰。否則,後麵的麻煩恐怕沒完沒了。”狄奧多拉搖搖頭:“功勞和責任也是對等的。更多的人去湊他的功勞,其實也是把大家丟到同一條船上。往後,就沒有人能輕易拿這件事攻擊他了。”


    “哎,說是這麽說……”


    脫歡還想要說什麽,但等候室的門突然打開,一名文員跑過來通知他。脫歡連忙拿著稿子,走進了會場。


    王丞相剛剛結束演說,正彎著腰離開會場。雖然脫歡知道,他應該之前就已經了解了事情經過,也在其他柱國的協調下,和大家商議好了後續的處置方式,達成了諒解。這裏公布的,都已經是討論的結果了。但很顯然,哪怕隻是向大家宣布這件事,還是讓他很是受打擊。幾個相熟的元老安慰了幾句,他就回到位置上,默不作聲。


    擺賽汗也站在元老們的坐席旁邊,和一些人說著什麽。脫歡走過去,聽到他在那兒回答問題,正用肯定地語氣說:“沒錯,小郭公子這件事,也是我同意過的。他之前和我們聊天,說過士兵選拔的問題,我對他說,如果發現了軍團裏違反軍法的地方,他也一樣可以去調查、檢舉、糾正。他應該就是想到這件事,才立刻行動的。”


    “那這件事,是您的具體授意麽?他提前就有計劃了?”有個元老問。


    “這麽理解也行。”擺賽汗點點頭:“如果不是已經提前安排他去準備,一個小孩子能一次就做出這麽大的事?隻不過具體時機,我們確實沒有想到,否則應該可以更利索地結束了。”


    說完,他正好看到脫歡,便離開元老們,回到座位上,然後朝脫歡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會議室裏坐了二百多位元老。脫歡認得他們所有人,跟其中不少還比較熟悉。但就算這樣,這也是他第一次公開負責公共事務,並且按照正規流程進行報告。如果沒有郭康搞出來的事情,這個工作本來應該是在一年後、他們征討完馬紮兒殘黨或者南意大利之後,才會開始的。


    不過既然已經發生,那再糾結便沒什麽意義了。脫歡於是拿起文件,開始一板一眼地介紹起善後工作來。


    把這些事情說完,就該做一個總結了。不過,脫歡念完了那幾句定性的話,皺了皺眉頭,把手稿放在一邊。


    “處置工作的總結,就到這裏了。”脫歡說:“不過,我還有一些總結要說。”


    雖然看起來像是即興發揮,但元老們並不清楚,這是不是安排好的流程,所以就例行公事地保持沉默,讓他繼續演說。


    “當年,子貢問孔子,執政需要什麽?孔子說,要有充足的糧食充足,充足的軍備,還要讓民眾信任朝廷。子貢於是追問: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去掉其中一項,三項中先去掉哪個呢?孔子說:先去掉軍備。子貢又問:如果迫不得已,還是要去掉一項,在這兩項中先去掉哪一項?孔子說:去掉糧食。自古以來,人都要死,但如果沒有百姓的信任,就不能夠立足了。”脫歡說:“這個典故,大家應該都知道。”


    “對於我們,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環顧眾人,說起之前的經曆:“我之前,曾經和剛剛提到的郭康先生,聊過這件事。我當時問他,我朝的正式名稱,有四個單詞,叫‘元老院與羅馬人民’。那元老院、羅馬和人民這三個裏頭,如果必須舍棄一個,應該先放棄誰?”


    “他給我說,應該先放棄元老院。”他說完,又看了下眾人的反應,看到他們有些驚訝,開始集中起注意力,就繼續解釋起來。


    “我一開始也和伱們一樣奇怪。但後來想了下,發現這緣由也很簡單。元老這個職位,不過是個虛銜而已。官職和爵位,說白了也是人家承認才有用的東西。”他說著,反問道:“我們的先祖,最早隻是在保加利亞的鄉間,經營一個農莊。那個時候,哪有元老、柱國和各種官吏?”


    “他們一點點地興修水利、整理農田,哪怕首領也要每天早起,清理荒地上的荊棘和灌木。晚上還要輪流熬夜,防範野獸和賊人。如此數十年,多瑙河兩岸到處是我們的田地,四方民眾紛紛冒險逃過來投靠,說:‘羅馬尼亞有糧食啊!’於是尊奉大首領為汗,推舉領導者為元老。這些職位,就是如此而來的。”


    “所以,哪怕沒有元老院,也不是什麽大事。隻要人們還在希望填飽肚子,想要不被蠻夷戎狄劫掠,這個領導機構隨時都可以恢複起來。無論對我們,還是對普通公民,這些都是最不重要的。”


    說完,脫歡看了看眾人的反應,果然看到不少人,都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顯得疑惑,而是開始揣摩起來。


    “之後,我們又開始接著思考,問羅馬和人民,如果必須舍棄一個,應該放棄誰。結論是,應該舍棄羅馬。”他繼續說道。


    “我們一開始也不叫羅馬。當年先祖們建立基業的時候,其實連個國號都沒有。需要旗號的時候,就拿姓氏湊乎一下。先汗連個自封的爵位都不會起名字,郭遠亭老丞相幫他應付外交公文,幹脆直接寫個‘河北劉公’。一直到後來和人家聯姻,才開始立起紫帳,自稱羅馬。”


    “但是,和希臘諸王朝比起來,我們卻是最強大的。”脫歡對比起來:


    “希臘人的王朝更迭,無非是原本的王公貴族,借助兵變、謀反,篡位而已。曆代都是曹氏、司馬氏一般,百姓也習以為常。”


    “結果,也是曆代都得國太易,太不正統,以至於朝廷威嚴掃地,八王之禍層出不窮。兵亂四起,蠻夷滑羅,前後千年不能停止。希臘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以至堂堂大國四分五裂,祖宗疆土淪為敵有。空有羅馬名號,又有什麽用?”他搖著頭說。


    “我高祖劉公,原本也隻是個多瑙河邊的農夫,並非哪個希臘王朝的官員或者附庸,從未接受他們的好處和任命,又反叛他們。隻是因為不忍看到百姓受苦,便提著三尺長劍,率領疲憊的種田人,東奔西跑,苦心經營國家,漸漸強大起來,才接受了大都的邀請,繼承了羅馬的稱號。”


    “自從神祖羅慕路斯建城以來,曆代朝廷有幾十之數,然而得國之正,無過於本朝。”他自信地說:“這是因為我們先是羅馬,才得到人心麽?並不是這樣。而是因為我們得到了人心,才成了羅馬啊。否則,為何成功的是我們,而不是那些希臘人呢?”


    “我聽祖父說,當年李天策將軍率軍西進的時候,我們還沒有習慣用羅馬旗號,反而是阿勒曼尼人,喜歡自稱‘神聖羅馬帝國’。但沿途的父老,看到我們來,都說‘羅馬人總算來了’;看到阿勒曼尼軍隊出現,就說‘蠻子又來打劫了’。時間長了,連投奔我們的阿勒曼尼人,都認為他們國王的軍隊是一群蠻夷。這難道是旗號、名稱的問題麽?顯然不是,隻是人心所向罷了。”


    “昭烈帝說,要做大事,必定要以人為本。唐太宗說,君主是船,而百姓是水。所以,我們哪怕丟掉了羅馬名號,隻要人民認可,這個名號也會自然回來。”


    他再次停頓了下,從講台上觀察三麵,發現元老們果然很受觸動,雖然明顯各有各的想法,但還是都主動思索,乃至記錄起來。


    “這些,應該都隻是簡單的道理,當年兩個小孩子都能把它想清楚。但是現在——”他敲了敲木頭講台:“我覺得,我們中間,有一些人,已經忘了這些常識了。”


    “我們羅馬要保護所有羅馬人民的利益,自然也要盡力保護元老的利益。但是,一些元老和上層人士,已經開始腐蝕國家,傷害自己的保護者了。”


    “對外來說,我們並不想讓蠻族再打進來,讓波蘭人、阿勒曼尼人、意大利人之類,再在這裏耀武揚威。那不但對平民很壞,對我們也很壞——你們難道真的相信,要是羅馬沒了,那些蠻族會依然保護你們的利益,和你們分享、共存,而不是幹掉你們,直接獨吞所有的好處麽?”


    “對內來說,也是一樣。”他強調道;“我們要是把民眾惹急了,他們就會設法換一批人。就像剛才所說,不管叫不叫羅馬,是不是元老院,都是可以選擇的。所以,為了國家,更為了我們自己,在對待民眾的時候,一定要慎重啊!”


    “我們的先祖,早早就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們給我們安排了三重保障,來維護國家的安定,讓民眾信服。”


    “第一重,是我們的信仰。我們大家都有不同的父親,屬於不同的家族,但所有人都有一位共同的、天上的父。在天父長生天麵前,所有人也都是一個大家庭,都是兄弟姐妹。這就是最基本的共同關係,維持這個信仰大家庭,也是我們最基礎的‘同欲’。在此之上,一個普世的國家——羅馬,才能更穩定地建立起來。”


    “第二重,是我們的領袖。羅馬是公民的國家,而公民就是軍團的成員。所有軍團的首領,便是大家共同的領袖。古時候,羅馬的元首和他的下屬機構,就是依靠平民的力量,約束貴族,而不是反過來。這種結果,也是自然的發展,更是最有利於國家的選擇。”


    “第三重,是一係列監察、反饋的製度。很多時候,不是我們不想,而是平民的意見沒法輕易被執政者所知,哪怕了解到的情況,也未必是大部分人的真實心願。因此古時候,羅馬人就安排了護民官,來反應平民的意見。這些職位都是為了表達百姓的想法,讓他們能在國家事務中取得合適的權力。”


    他介紹完,話鋒一轉:“但是,現在這三重保障,都有了鬆動,甚至已經崩潰了!”


    “我們的教會,這次尚且滿足了維護信仰的要求,但是這麽大的事情,能揭發出來,卻是依靠一位顧問,甚至不是他們自己的修士。我聽說,西邊的公教教會,就已經出現了嚴重腐化,導致異端橫行,上下都有很多人感到不滿。我們羅馬正教會難道也要步後塵麽?”


    “我們的汗廷,這次也沒有提供原本應該及時給予的幫助。如果真的重視,那這次的重重阻礙也不會發生。”他直言:“能把問題積壓到這種地步,所有與執政相關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有推脫不了的責任。”


    “而我們的護民官製度,早已完全消失了。在不同領域,這個官職要麽已經改變了意思,被用於其他用途,要麽就是幹脆被取消了。”


    “這都不是好消息。”脫歡搖搖頭:“如果這些保障全都失效,我們的民眾也不會因此放棄。他們會自己尋找別的路子,而這,對於羅馬,對於我們這裏的諸位元老,估計就不會是什麽好事了。”


    “大家好好想想吧!”他把稿子收拾起來,幹脆地宣布結束:“我的總結就這些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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