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奧多拉帶著一大群人來到這裏之後,戰鬥就迅速結束了。


    最後那群王家家丁,退到了街角,有人拽著他們少爺縮到那邊,準備繼續頑抗。狄奧多拉的隊伍人很雜,發現敵人是王家的守衛之後,很多人頗有些猶豫。但她隊伍裏,還有一些東方麵孔的人,卻十分積極。


    他們領頭的,是個郭康之前從沒見過的小姑娘,指揮著一眾大漢,見到敵人就衝了上去。不過,其中一個個頭不大的人,反而跑得最快。看見前麵有路障,那人幾步躍起,攀著路邊的房子跳了上去,從背後抽出標槍,往下投擲。第二槍便擊中了那個試圖指揮的家丁頭目。其他人終於失去了信心,四下逃散了。


    郭康和郭破奴跟了過去,看看那邊什麽情況。走到街角,發現王家少爺蜷縮在牆角下,正被那幾個壯漢圍著。


    “你,你們可別動我。”他壯著膽子說:“看你們倒是陌生,但在這邊混的人,都認得我吧!”


    不過,那幾個人聽不懂他說的希臘語,隻是拿中原話商量了下,對領頭的小姑娘說:“這貨看起來像是個大人物,捆起來,找那個公主換點錢吧。”


    王少爺倒是也聽得懂他們的對話,連忙也用漢語說道:“伱們這些反賊,知道我是誰麽?我爺爺是羅馬的丞相!”


    “你別說,俺們還真就是反賊。”一個壯漢不屑道:“不過真沒想到,跑到泰西,都還能碰到狗官家的兔崽子出來害人。全天下都給你們禍害了!”


    “俺們轉戰這麽久,打了一堆王侯將相了,誰知道你這丞相是多大的。”小姑娘也很是不滿:“俺看你沒別的毛病,就是皮癢癢了。大夥過來,好好教訓下這家夥!”


    王少爺平日裏,估計沒少說這種話,借助身份來要挾人家。但這群人看起來,對此恰好很不爽,圍著他七手八腳一通好打,把他揍得嗷嗷直叫,連連求饒。郭破奴看了,也不去管,隨他們去了。


    剛才那個丟標槍的人,也跳了下來,撿回自己的武器。郭破奴對此倒是有些興趣,開口問道:“這位壯士,剛才擊潰敵人,你是頭功。不過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也是和他們一樣,從中原來的麽?”


    “哦,俺其實不算。”那個人回過頭,拱了拱手:“這位小姐,您可能不知道,俺們這些人,其實哪來的都有。”


    “俺們老大唐三仙姑,是明國sd省人士。那幾位大哥,也是山東來的。他們造了明國的反,被朝廷鎮壓,隻能逃出來躲避。”他指了指前麵,那個興高采烈的小姑娘,說道:“其他那些人,都是沿途投靠三姑娘的。”


    “至於俺,俺叫黎利,是大越清化藍山人士,跟他們倒也不是同鄉。”他用口音奇怪的中原話,自我介紹道。


    “那你是怎麽投靠了她去的。”郭破奴好奇道:“這倆地方也不近啊。”


    “俺是跟著元軍去的。這說來話可就長了。”黎利想了想,說道:“早些年,元明兩國就不斷彼此交戰,都想吞並俺們那裏,當做前線。俺們國內,國主貴人又內亂不停。”


    “陳朝國主看到明軍勢頭淩厲,認為他們肯定會打過來,就跟跑過來的元軍聯合。陳朝開國的時候,打起的旗號就是抵抗元軍南侵。為此甚至收留南宋逃亡的人,得罪元朝。這一戰打贏之後,積累下來的威信,才是他們起家的根本。現在,卻又要反過來聯合元軍,讓朝野一片嘩然。我家鄉的耆老、豪傑也都議論紛紛,覺得陳朝太祖、太宗要是知道這件事,也不知道會怎麽想。”


    “這有什麽接受不了的。”郭破奴倒是覺得沒什麽:“當年是聯合弱勢一方對抗強勢一方,現在也是。這本來就是小國的生存之道。他祖宗要是知道了,隻會誇他的。”


    “說是這麽說……”黎利撓撓頭:“但很多人還是沒法接受,畢竟這才多少年?怎麽看,都有違道義了。”


    “小國的存在,本來就是有違道義的。”郭破奴卻一幅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子,不假思索地說道:“天下歸於一統,方才是正道,各個勢力都要麽主動去統一,要麽被人統一,哪有能長久偏安一方的道理?一直縮著當自守賊,終歸是不合乎天道的啊。”


    “呃……”黎利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回答不上來。


    “你繼續說吧。”郭破奴也沒有繼續糾結。


    “哦……不過陳朝這次,處境不如之前好。一些地方豪強不樂意聽從,權臣胡氏也趁機發難。我聽祖父說,胡氏本來和元人有來往,但這次,看到國主選擇招攬元軍,他就一反常態,又轉而跑去聯絡明人了。”說到這,他自己也忍不住感慨道:“這些人,確實是隻考慮門戶之計啊。”


    “不過這回,他是押對寶了。之前,陳朝在流亡宋人的幫助下,擊敗了元軍。但這回,流亡元人與他們合兵一處,卻依然被明軍擊潰了。宗室等人隻能紛紛逃亡,大片地區也被明軍占領。”


    “他們的經驗沒問題,但是理解錯了。”郭破奴指出:“宋朝有官家約束軍民,流亡宋人沒了官家管著,肯定比之前能打多了;但元朝大汗本來就跟不存在差不多,流亡元人沒了大汗管著,和之前也沒什麽區別。本來打不過明軍,現在自然還是打不過。這結果,也算正常吧。”


    “這樣啊……”黎利聽了她的解釋,恍然大悟,驚訝地說。


    “那之後呢?”郭破奴催促道。


    “之後,國中就一片大亂了。藩王、權臣、豪強,都試圖趁著亂局,憑借兩個勢力的矛盾,爭奪國主權力。國家亂作一團,到最後,不但沒法抵抗兩大國,連哀牢、占城,都來趁機侵蝕領土,掠奪州縣。”


    “最後,明國大軍打著消滅元人餘孽的旗號,占領了國內大部分地區。元人也不甘心失敗,挾持陳朝宗室等人退往海上。俺爺爺是地方豪帥,不想離開,就跟著其他人一起投靠明國了。但俺爹隻是他的次子,就算留下來,也沒有太多機會,所以就帶著自己手下,跟著陳氏一族出海了。俺就是那時候離開家鄉的。”


    “那你怎麽跑唐姑娘他們那邊去了?”郭破奴好奇地問:“是元人那裏,混不出頭麽?那你應該也去投明朝吧。他們在南洋天天打來打去,肯定需要招攬人的。”


    “明朝也不行。他們其實一樣看不上俺們——俺跟大伯他們,還是有往來的。他們說,明人一直不讓俺們參加科舉,隻能在府衙裏做個小吏。這明顯就是沒把俺們當自己人啊。”黎利訴苦道:


    “大伯和當地豪傑,已經多次向官府抗議,要求跟他們改變政策,允許俺們也去考試。但他們每次都拿各種理由搪塞,整天搬一些華夷之別、禮儀綱常之分什麽的套話,充做借口,就是不允許。”


    “大家最後都認定,這明顯是他們把俺們當成了蠻夷,看不起俺們,真是欺人太甚。這麽下去,跟他們混,恐怕是沒有什麽前途的。”


    “這倒是。”郭破奴點點頭,表示讚同,不過又順口問道:“那元朝那邊呢?我聽說,他們一直招攬地方土豪,給予官爵,並不太在乎出身。你在那邊,應該過的還行吧?”


    “不行。元人這方麵,也好不了多少。跟著他們,同樣是混不出頭的。”黎利搖搖頭,說道:“元人招攬手下的時候,說不看出身,其實是假的。他們隻是通過別的方式,區別對待不同身份的人,不像明人那麽直接罷了。”


    “元人手下,大致有兩套晉升方式,要麽是進入他們的官府,經營直屬地區。要麽是作為加盟者,管理已有的轄地。這兩個途徑本身……確實是很廣的。但俺家卻不在裏頭。”


    “招攬官府直屬的人員時,他們喜歡任用‘自己人’,也就是江南各地的豪紳。南洋人會漢語、懂得管理、能夠完成官府任務的,也可以視為此類。這種人,可以在元人的體係裏升官,甚至一路做到執政的位置。”


    “而和他們結盟的土王,也可以得到元軍的幫助,隻要履行基本義務就可以了。土王沒法擔任元人自己的官府文職,但可以作為將領加入軍隊,元人會給出對應的好處來雇傭他們。有些善戰的土王,能做到很高的武職,幫他們朝廷四處征戰,對付其他不聽話的蠻夷。這條路,也是比較吸引人的。”


    “但俺家恰好兩個都不行。俺祖上也是中原人士,很久以前搬到南方的。俺家子弟也受過教育,元人的考核,是可以通過的。但元人卻認為,俺家田地、奴仆眾多,勢力已經超過了鄉紳的範疇,屬於一方諸侯了。而且主家在明國治下,不算是自己人,最多隻能算是跟隨陳朝土王投靠過來的酋帥,也不讓俺進官府。”


    “但按照土王、諸侯來看的話,俺家能提供的勢力又太小了。主家那幾千家奴,跟俺這一支又沒啥關係……”他搖搖頭,無奈地說:“元人勢利的很,對待土王的態度,完全看他能提供多少幫助。土兵多,就好生優待;人手不夠,就鄙夷輕視。俺家因為帶來投靠的人不多,也不被看重。”


    “一開始,他們還善待陳朝的追隨者,後來就漸漸怠慢,隻把國主留著,其他人都打發到各處幹雜活。俺們這些人,就都丟到土兵隊伍裏,做小頭目了。”


    “元人還說,俺們和占人地理位置接近,彼此接觸也多,在一起指揮比較方便,就編在一起了。而他們的製度,土兵軍隊裏,將校地位高低,就看出了多少人。占人頭目出的人多,結果就成了將軍,俺們反而要被他們指揮了。”


    “您可能不知道。占人是南方諸蠻的一支,和高棉人似乎是同族。他們的地界,最早是大漢日南郡的象林縣。東漢的時候,趁著朝廷衰落,起兵反叛,朝廷不能征討,從此自立為王。”


    “占人一向狂妄自大,嗜好劫掠,剛立國沒多久,就開始北侵。那時東漢已經瓦解,江東歸於孫吳,占王認為中國衰弱,就更加有恃無恐,頻繁北上,犯大吳疆土。此後,這地方的交戰,就沒有停歇過。”


    “這些人都是乖戾無信的蠻夷,卻讓他們來統領我們。這還有華夷之別麽?”黎利不悅地說:“爪哇元人,連占人都去討好,甚至不顧禮儀綱常了。俺們覺得,這才是最沒道理的!”


    “呃……”這下輪到郭破奴反應不過來了。她疑惑了片刻,隻好先問道:“所以你就跑了?”


    “當時還沒有。是後來,元軍帶著俺們北上遠航,偷襲山東。雖然那一仗沒打贏,土兵也損失慘重,但俺還是結識了不少豪傑。”黎利說:“唐三姑娘是當地人推舉的首領,有勇有謀,就算在戰敗的時候也不慌張,還能抓住機會,要帶人反擊。俺覺得,她是能成大事的人,就答應聽她節度。”


    “俺手下本來就沒多少人,那時,是一個都沒了。但三姑娘不在意,讓俺自己跟上就行。她隻帶了百多人,就果斷出發,去路上設伏,果然截住了一個明軍大官,俺就趁亂把他紮死了。三姑娘也很高興,和元將說了一聲,就把俺要走了。那之後,俺就一直跟著她,東奔西走,一直到這裏。”


    “剛才,俺們去見了大秦國禮部的一個大官,他告訴俺們,今天先跟著公主去平叛,往後可能要跟著唐三姑娘,去幫另一個諸侯。俺路上打聽,好像是在法蘭西國什麽的?”他想了想,說道:“當時沒說太清楚,隻是聽說,也是要幫著他們家貞德小郡主,複國去的。他們還許諾,要是事成,就給俺們一塊地方,把陳朝國主接過來複國都行。那地方叫啥……叫維希好像,是個什麽公爵的治所,還不錯了。”


    “你之前不是說,自己是什麽大越人士麽?結果又是華夏人?還跟著她?”郭破奴其實還是不太懂,更加好奇起來:“她對你們那個大越國來說,是外國人吧。這個是怎麽算的?”


    “呃,應該都是吧……俺也不知道。”黎利似乎也不太清楚這個問題:“不過,外國不是這麽算的。大越曆代朝廷,幾乎都是北邊來的:吳朝祖上是河北遷徙來的,丁朝是廣州人,黎朝是蜀人,李朝、陳朝都是閩人。真要這麽算,所有的領導者,不都是外國人了?”


    “這樣啊。”郭破奴之前完全沒聽說過這些,半懂不懂地點點頭:“也好。話說回來,我們這邊的希臘人,是完全不能接受認同女子當首領的。你們那邊,至少還能接受,算是比較開明了。”


    “這也不新鮮。據說早年起兵,對抗中原朝廷暴政的,也都是女人。”黎利告訴她:“不就是幫著女頭領複國麽,大家早就習慣了。”


    “……那也挺好。”郭破奴隻好隨便應付了下。


    忘了,備注下,越南古典時代很奇怪地認漢高祖。比如後人對黎利的評價就是“千秋正統,可繼漢高”


    我也搞不太懂他們這個順序是怎麽捋的,畢竟那邊還懷念二征反對東漢呢。不過反正黎利也是“高祖之風”之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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