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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天下間的男人來說, 生孩子, 都是婦人的活兒。身為男人, 誰會承認自己不孕不育?


    所以, 胖神醫自擺攤兒至今, 似乎沒有一個人上門問過診。


    孫福海就在對麵的錢莊裏坐著叭叭叭抽旱煙,正在和大哥孫福貴兩個談關於羅家酒肆的事兒。


    他道:“我確定乾幹是死在他家了,隻是不知道陳淮安那廝究竟把屍體藏哪兒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這連官司都無法打, 白可惜了我的乾幹一條命。”


    孫福貴對於孫乾幹沒什麽興趣。


    他道:“照咱家福寧的說法,那羅家酒肆裏的酒真要能賣到京城去, 一年能有幾十萬兩銀子的賺頭。如今恰是個好時機, 五千兩銀子咱就可以把酒肆盤過來,二弟,這事兒不會再有變故吧?”


    孫福海揉了兩枚煙絲進煙管兒裏, 再點燃, 叭的一口, 閉上眼享受著旱煙帶來的眩暈:“葛牙妹沒銀子,陳淮安是個明麵上風光的窮光蛋, 至於羅錦棠, 更加身無分文, 這酒肆, 咱們是穩打穩能拿到的。”


    孫福貴於是也撿起煙/槍,跟著二弟吞雲吐霧了起來。


    羅家的酒肆,這穩打穩兒的,就要就快到手了。


    不過,算盤打的再精也有失手的時候,可惜了的,孫福海的算盤注定是要落空嘍。


    陳淮安就站在大街對麵,穿著件鴨卵青的棉直裰,兩道濃黑整齊的眉毛叫陽光曬的根根分明,兩隻蒲扇似的大手負在身後,唇角抽起,棱角硬朗而又堅毅的臉上一抹略有些謎的笑,望著前方。


    看到孫福貴和孫福海兄弟倆抽罷煙,起身走了,他才對站在旁邊的齊高高說道:“去,該你上場了,上門拜謝神醫,說他治好了你的不孕不育和不舉,讓你家娘子懷上了孩子,快去。”


    這齊高高,就是齊梅娘家那個窮親戚,前些日子在酒肆裏叫錦棠拿銅板砸過臉的下三濫酒徒。


    他當時身上確實隻有四枚銅錢,兩枚打酒,兩枚就想送給羅錦棠。無它,他就稀罕錦棠的俏容樣兒,辣脾氣兒,慢說最後僅剩的兩文錢,就是隻有一條命,叫他給了羅錦棠,也願意。


    這一點,不曾因為錦棠嫁給陳淮安而改變過,也不曾因為羅錦棠次次冷臉就熄過,他對於羅錦棠那迷到心眼子裏的愛慕,也從未改變過。


    這就好比一隻見著機會就偷鳥蛋的大杜鵑,隻要給他捉著功夫,隻要他兜裏有銅板,拚著死,也要拿著撩撥羅錦棠幾句。


    不過,雖說是個下三濫,但齊高高極聽陳淮安的話,叫陳淮安抽頭拍了一巴掌,摸著腦袋便過去了。


    不一會兒,外麵的大街上,他一個七八尺高的漢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就把神醫是如何治好自己不孕不育,甚至於不舉的事情,洋洋灑灑的,當著那白胡子神醫的麵說了一通。


    有人獻身說法,可見這神醫是真的神啊,畢竟婦人們的不孕不育好治,男子們的不孕不育,人們還沒聽說哪有男子不孕不育的,這就更神了,隨即神醫攤子前圍了一撥人。


    然後,約莫一刻鍾後,孫家大宅的門子咯吱一聲。


    孫老太太親自出來,把神醫給請進家門去了。


    *


    竹山書院裏。


    “妹娃,怎的是你?”葛青章隨即便站了起來。


    比起陳淮安的精健,葛青章隻能以清瘦來形容。不過,雖說家貧,吃的也差,但他並非弱不禁風的哪種瘦,青磚古瓦的,便衣衫補了幾層子的補丁,也掩不住他那種書生氣的風度氣韻。


    妹娃,是葛家莊人喊她的名字。因為她娘的名字裏含著個妹字,而她是葛牙妹的娃兒,自發的,大家都喊她作妹娃。


    錦棠見葛青章一件褂袖子縫的歪歪扭扭,隨即就一把奪了過來:“我替你縫吧。”


    葛青章如今還不是能叫首輔們聞風喪膽的左都禦史,隻是個隨時掙紮在貧困邊源,連學費都交不起的窮秀才而已。叫錦棠撞見補衣服,臉上隨即泛起一股潮紅。


    他道:“也不過粗補一補就好,還能多穿幾日。”再,他又問道:“你怎的來書院了?既成了親,不跟陳家二爺說一聲就出來跑,他會不會生氣。”


    他一件衣服穿的太久,都絮成了線,幾乎要串不到一塊兒了。


    錦棠拿起剪刀,把破了的毛邊再刮絮一點兒,挑巴挑巴,重新撿了塊顏色相近的青布,總著花針縫了起來,笑道:“我是來找你們山正談點子生意的,跟陳淮安又無甚幹係。”


    忽而一轉念,她又道:“對了,這兩日來酒肆吃頓飯,我給你做酒糟魚吃。”


    錦棠的魚和蹄膀做的一流,原本葛青章也常吃的,不過,自打半年前陳家和羅家的親事定下來,他就沒再踏足過羅家酒肆的門坎了。


    倒不是因為葛牙妹或者羅錦棠不好,其實原因出在他這兒。


    葛青章的父親葛大順是個性子和藹,開明大度的老好人,但他娘張氏是個性子極為潑辣刁鑽的鄉婦。原本,葛青章和羅錦棠兩個青梅竹馬,葛牙妹看準葛青章的學業,也知道他是個好孩子,所以一直拿他當女婿看。


    羅錦棠打小兒經常往葛家莊跑的,自幼就和葛青章兩個一起頑兒,他生的貌俊,性子溫和,農家孩子麽,不但會讀書,編籠子捉蛐蛐兒挖野菜掏野蜂兒,隻要錦棠能想得到的,他都會幹。


    所以,羅錦棠在嫁陳淮安之前,芳心暗許的其實是葛青章。


    不過,葛牙妹都等到錦棠十六了等不到葛青章的娘張氏來說親,怕再等下去要等大了閨女不好嫁,於是就帶著錦棠回娘家,倆人親自上門,論議二女親事。


    葛家窮的家徒四壁,葛青章下麵還有一串兒的弟弟妹妹了,這樣的人家,有女子主動上門求嫁,一般人該是樂都樂不過來的。


    豈知那張氏一盆泔水就把葛牙妹和羅錦棠兩個給潑了出來。


    一口啐在葛牙妹臉上,張氏大罵道:“你家錦棠生的妖媚,還是個白虎,想嫁我家青章,你想的美。我家青章將來是要當大官的,也得娶大官家的女兒,你家這嬌姑娘,拿著禍禍別人去吧。”


    錦棠生的跟普通婦人有些不一樣,但也並非白虎,不過是哪張氏惡毒心腸,不肯要錦棠嫁她家葛青章,故意喝出來唬人的罷了。


    倆家還沾親帶故的,張氏這樣一通大鬧,還說出那般傷人的話來,親事自然就做不得準了。


    葛牙妹頂著一臉的泔水溲菜葉子,回到渭河縣之後便開始替錦棠打問親事,過了一個月,就把錦棠許給了陳淮安,這才是陳淮安能娶到錦棠的原因。


    倆人之間曾有過這樣一著,葛青章和葛大順從此也就不好再上羅家門了。


    錦棠料想葛青章心裏還有愧意,不好意思再去自己家,連忙又道:“過去的事皆都過去了,我如今過的很好,你讀書讀的這般出息,咱們自幼兒的兄妹,撇過往事仍是兄妹,是不是?”


    葛青章接過錦棠縫好的褂子,一針一針又勻又密,又鎖的緊,一件爛衣服,經她的手縫過,就連補丁都帶著些雅致了。


    他艱難的點了點頭。


    “後日一定來一回。”錦棠終於覺得酒勁兒過了,站了起來:“我是真有事要求你,記得來是帶上你畫工筆畫兒的那一套。”


    真要大批量的賣酒,不止酒的口感,盛酒的壇子,封酒的紙,甚至於酒壇麵上的貼紙,都有它自己的學問。錦棠叫葛青章,其實就是看中了他的一筆丹青,想讓他幫自家的酒壇子上畫貼紙,做外包裝的。


    她重來這一回,是抱定主意,要把自家的酒賣遍整個宇內了。


    *


    孫家大宅的門咯吱一聲,那神醫出來了。


    緊走幾步拐過彎子,便是竹山書院的後門上,學生們慣常翻牆出來吃酒,撒溺,摸牌九的地方。


    那白胡子老神醫撕了白須白發套子,居然是個中年男子。矮胖身材,飆乎乎的,那臉,就生的跟個土匪一樣。


    摘下頭套,就道:“成了。二大爺,孫家老太太說了,隻要能治好孫福海的不孕不育,多少銀子都給。”


    所以,孫家老太太自己其實也知道,孫福海沒孩子,毛病非是出在兒媳婦身上,而是在孫福海身上。枉她整日欺負可憐的兒媳婦,拿兒媳婦當頭驢使。


    這樣黑心黑肺的一家人,不訛他訛誰?


    陳淮安比他高著至少半頭,一把拍到他頭上,道:“訛人嘛,就得多訛點兒。騾駒,要她一萬兩。”


    這冒充神醫的中年人名叫騾駒,隻聽名字,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但別看他形樣生的實在不堪入目,像是送子觀音打瞌睡時隨隨便便捏的一樣,還沒有一頭真騾駒好看,但他可是整個秦州方圓五百裏內最好的拳把式,平日出門也是吆五喝六,秦州一大半潑痞無賴的頭兒,也是陳淮安拜把子過命的好兄弟。


    倆人曾在秦州萬花樓的花酒席上,比拳比到砸了半個場子,騾駒其實拳法更好,但最後陳淮安耍賴贏了半招,勝了騾駒,騾駒就拜他叫大哥了。


    與齊高高和騾駒兩個分別,陳淮安撣了撣身上那件新袍子,便準備往竹山書院去。


    就好比和騾駒比拳,陳淮安是個不服輸的人,若非上輩子為了錦棠能進寧遠侯府,能做侯夫人,從此有個男人疼愛,安穩一世,他死也要拉幾個賠葬的。


    但既然重新回來了,還有十年的時間做準備,比之跟著生父陳澈一開始就根基不穩,倒不如紮紮實實進書院讀書的好。


    不過有一點麻煩,就是他上一回黜學之前,把山正康維楨給惹毛了,宣稱自己打死都不會再進竹山書院讀書,而康維楨也曾說過,隻要自己活著,陳淮安就別想踏進這座竹山書院半步。


    這一回要再進書院,就得先過康維楨這一關。


    跟著來吃酒的葛大順一看孫福海在鬧自家堂妹,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兒,但心自然而然的就偏向於葛牙妹了,他高聲道:“恰是,昨兒我分明見著陳家二爺在渭河橋上給孫小郎中給診金來著,倆人還扭打了許久,孫小郎中昨兒沒回家?”


    葛大順是個才從外地回來的駝夫,既他在渭河橋上見過孫乾幹,這就等於是人證了。


    孫福海還想往酒窖裏衝來著,陳淮安也生氣了:“您就放心下去看,但咱們醜話說在前頭,酒窖裏若是沒人,你二大爺我從此,可就和你翻臉了。”


    孫福海冷冷看了陳淮安一眼,便帶著孫家的族人們衝進後院,踢開酒窖的門衝了進去。


    葛大順對著外麵看熱鬧的人朗聲道:“昨兒我才打口外回來,過渭河橋的時候,親眼見著孫小郎中背著他的藥箱子,陳家二爺為了多添他點兒診金,跟他在那橋上扭打,別不會是他在何處吃了酒忘了回家吧,孫郎中何不到別處找找呢?”


    他重複了好幾遍,越發覺得自己說的是真的,言之鑿鑿,謊話說三遍,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羅錦棠記得,上輩子陳淮安是綁著石頭,隔著前後兩個月,把孫乾幹和孫福海給沉到了渭河的淤泥裏。因沒有血也沒有傷口,倒是做的幹幹淨淨。


    但這輩子不同,孫乾幹是被殺死的,而且,照那血腥勁兒,陳淮安大約還分屍了。窖裏萬一有血,或者掉個指甲肉碎兒什麽的,叫孫福海搜出來,可就麻煩了。


    陳淮安才是殺人分屍的那個人,按理該怕的,該擔心的,但他就那麽穩穩的站著,兩隻修勁的大手負於身後,眉間波瀾不驚。


    莫名的錦棠就心安了。畢竟上輩子殺人越貨,多少一二品的重臣都死在他那雙修長力勁的大手之下。


    雖隻是個半吊子秀才,他能寫得一手花團錦簇的好文章,也是文臣之中少數能使劍耍拳的,真正拚起命來,尋常人也近不得他的身,既他胸有成竹,那就真的是處理好了。


    果不其然,孫家的人連砸帶翻了半個時辰,把酒窖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孫乾幹的任何蛛絲螞跡。


    畢竟有葛大順那個證人,除此之外又再無目擊者,孫福海帶著孫家的人折回酒肆,盯著葛牙妹看了半天,道“葛氏,記得這個月的三百兩利息,眼看就要到期了。”


    一說印子錢的利息,葛牙妹又要癱了。錦棠一力肘著她,才不至叫她溜下去。


    “孫伯伯,您的醫術我們全家人都感激,但隻怕從明日起,我爹不能再請您診脈了。”錦棠忽而聲高:“有整日偷看別家婦人的時間,還是多關心關心孫伯娘吧,畢竟她也四十好幾了都還膝下空懸,幹兒到底不比親兒,您也該體貼體貼她,您說呢?”


    這一句中氣又足,嗓門又亮,又還是當著外麵看熱鬧的所有人說的,一下子,錦棠便把圍觀百姓們對於葛牙妹的注意力轉到了孫福海身上。


    渭河縣的百姓都知道孫郎中的妻子生不出孩子來,會不會是他整日忙著偷看別家婦人,不肯在自家田裏撒糧?


    這樣一個人麵獸心,偽君子的郎中,誰家的婦人還敢到他的藥房裏看病去?


    孫福海氣的麵色鐵青,咬了咬牙,揮手道:“走。”


    *


    晚飯是錦棠做的,除了葛牙妹燉的大肥蹄膀,她還蒸了個桂花糯米蓮藕,炒了個醋溜白菜,再取自家的酒糟和酸茱萸燒了幾條渭河裏的小黃魚。


    酒糟小黃魚,整個渭河縣,就數錦棠做的好吃,無它,隻因她家的酒糟味道好。小黃魚掛了粉,先下油鍋炸,炸醉了之後再拿酒糟來燒,起鍋時灑上醃過的酸茱萸,就是一道又酸又辣又開胃的下飯菜,滿滿當當的一桌。


    等她從廚房把菜端出來,才發現原本一個勁兒在幫陳淮安做證的葛大順居然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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